在凌晨四点半的零工市场,买一杯酒干一天活

2025-06-26 07:26:53 · chineseheadlinenews.com · 来源: 腾讯新闻 | 谷雨实验室

在凌晨四点半的零工市场,买一杯酒干一天活


在互联网时代,什么都可以成为景观,包括一个零工市场。在网上搜索“贵阳最大零工市场”,你可以看到许多饱受流量青睐的短视频:凌晨四点半,一片空白水泥地,密密麻麻人群像是从地下冒出来,有人提着塑料桶,有人背着竹筐,拎着扁担,戴黄色安全帽的人群摩肩擦踵,喧嚷中自成气势。如果你不懂他们在这做什么,也不要紧,从素人农民工到网红kol,都为你现场直播,告诉你,最多三千人聚集于此,只为寻一个日结工的机会,贵州话叫“找活路”。

人们透过手机屏幕窥见别样的世界,这是网络互联的意义,但一个不争的事实是,人们也会很快遗忘掉他们,这也是网络奇观的归宿。

但如果你能去到贵阳,真正身处这个黑夜与白昼交织的零工市场,就会明白,无论被看见与否,赞美与否,这里的吵嚷都在继续——远比透过短视频看见的更为挣扎,也更有活力。这些到最后可依凭的只剩一副肉体的劳动者们,不是互联网时代的主角,他们大多年龄偏大,没有技术,也没有机会受好的教育,在社会竞争中落入下风,狡黠与质朴并存。当坚固的都烟消云散,他们恰好身处时代阴影之下,被利用、被损耗,常常失落偶尔伤神,有时恨不得一醉方休,但他们并非一群虚弱之人,而是如同草木般活着,各人寻各人的活路。这才是任何一个时代,最永恒的主题。

文| 张月

编辑 | 张瑞

出品 | 腾讯新闻 谷雨工作室



“狂风暴雨也阻挡不了

我想要工作的精神”

在贵阳最大的零工市场,人们从早上四点半开始喝酒。

卖酒的女人姓张,快七十了,脸上洒着几粒大雀斑,穿得十分鲜艳也十分混乱,红色外套,橙色袖套,紫色围裙,粉色帽子。她沉默地守着一张小木桌,桌上摆着三个矿泉水瓶子:两瓶药酒,一瓶白酒。酒散卖,2块钱一小杯。两个玻璃酒杯浑浊发黄,看上去很久没有洗过了,女人偶尔用药酒敷衍地涮涮杯,但涮完的药酒是舍不得扔的,又倒回矿泉水瓶里。



卖酒的女人

来喝酒的人不在意这些不能深想的细节,他们有着别的更为紧迫的需求。凌晨天气黑冷,对于来这儿找活儿干的人来说,一杯廉价的劣酒可以暖身解乏,还附加一点所谓的药用功能,性价比很高。女人一天能卖四五十杯。

很难在地图上定位这个市场,它没有准确的名字,也不是一个正规意义上的“市场”,只是一片二百平米左右的水泥空地。白天看上去有些萧索,周围散布着各种便宜的小饭馆和宣称包治百病的中医馆,生意冷清,客人寥寥无几。但从凌晨四点半开始,这里会陡然热闹起来,密密麻麻的人群像是从地下冒出来,出现在暗夜里,他们戴着黄色安全帽,背着背包,有人提着塑料桶,还有人背着竹筐,拎着扁担。市场旁边的马路上停着十来辆面包车,车主是招工的中介,他们从一些项目方那里承包一些活儿,来这里物色工人,行话叫“摆车”。中介会把副驾车窗摇下来,不停有找活儿的人探头进去看,询问价格和干活内容。



在贵州的方言里,这叫做“找活路”,最多时这里能聚集三千人以上,拥挤不堪,会有警车来维持秩序。这就是贵阳最大的零工市场,因其庞大,它在互联网上成为了一种奇观。在网上搜索“贵阳零工市场”,人头攒动、艰难揾食的场景,都获得了极高的观看和点赞,有一条评论是,“全国哪里都有这样的劳工市场。”

市场旁边的猪肉店老板有时候起猛了,会披件外套站在旁边的天桥上观看。他告诉我,眼前的人虽然多,但比起两年前,已经少了很多,“因为活越来越难找了。”

我在市场的第一天遇上了50岁的老孔。他是那种看上去很开朗的大爷,被人群挤得摇摇晃晃,脸上还是笑眯眯的。相熟的工友问昨天怎么没看见他,他声音洪亮,甚至带着一丝骄傲,“我去要钱了!”

前些年,他参与过一个大项目,2018年,国内某知名房企投资上千亿,想要在贵阳打造一座占地8000亩,集游乐、文化、商业、居住为一体的文化旅游城,老孔被雇去工地上搬外立面的大玻璃,一天能赚一百多块钱。2022年,这家房企资金链断裂,野心勃勃的项目一夕之间成了贵阳最大的烂尾楼,没给老孔结算的一万多块钱自此变得遥遥无期。

老孔在这个市场上待了六七年了,来这里之前,他在贵阳一家车辆修理厂工作,主要修理柴油机,一个月能赚六七千。关于这段经历,他是引以为豪的,“我以前是做技术工作的。”后来厂子倒了,柴油机也渐渐被市场淘汰,那时他四十出头,工作难找,他想做点小买卖,把十几万积蓄投入了别人介绍的蔬菜生意,结果对方卷钱跑了,他来了这儿。

随着年龄变大,他渐渐失去了竞争力,最差的时候一个月只有四五天能有活,我遇见他的时候,他已经好几天没有活儿,“招工的根本用不着我们这种人。”不干活的时候,他就和其他几个同样被欠钱的工友一起去要钱,欠款总额有二十来万。

放在更长的时间维度下看,老孔所经历的,是一个行业最后的疯狂和崩殂,现在时代的长影投在他身上。在这个零工市场找活路的人,大多和孔令强一样,年龄偏大,没有技术,也没有机会受好的教育,在社会竞争中被早早淘汰,最后可依凭的只剩一副肉体。房地产鲜花着锦时,活路多,钱也多,现在自然是截然不同的光景了。

老孔前两年胃病做手术,又欠了银行一万多块,他也不知道生活怎么就一天天变得千疮百孔,补无可补,只好学会不再为此焦虑,他告诉我,钱还不上就还不上吧,“钱到穷人手,要等穷人有。”他现在引以为傲的,只剩下自己的姓氏了,他自称孔子后人,朋友圈置顶的是2019年他在孔庙入口处拍的一张照片,他还颇有兴致地和我探讨了一番孔氏和张氏在历史上的渊源。

在这个市场上,人们更加尊重招工的人,他们似乎是手握生杀大权的人。在一群“摆车”的人当中,我注意到了曲姐,她已经选好了今天的工人,面包车后座坐了六个中年男性,还有一个坐不下了,只好蹲着。他们今天要去一个办公楼搬建筑垃圾,以及打扫卫生,一人给120块钱。曲姐坐在驾驶位上,她五十出头,眉是纹过的,在车里昏暗的灯光中看去像是化了妆,有一种和这个灰头土脸的市场榜格不入的精致。她顾不上搭理我,把手机调成自拍模式,我趴在车窗上,看她旁若无人、表情娇嗔地拍了好几个对口型的唱歌短视频。



曲姐

曲姐告诉我,这是一种穷开心的娱乐方式,她朝车外的人群努嘴,“我们和他们其实是一样的。”他们都仰赖生物链更上层的人,她把给她活儿的人叫“老板”,老板有时候有活儿,有时侯没活儿,有的活儿如果价格低,也不一定能招到工人。曲姐对这份工作的形容是,“搞人力资源的”,她说,自己确实比打零工的人赚的多一点,但也只有“一点”,一个月五六千块钱。

相比起同行,曲姐是那种更加努力的人,她离异,带着一个女儿,每天三点起床,给女儿做完饭后,无论有活儿没活儿,都会来这里摆车,她对自己的要求是电话24小时在线,全年365天无休,每天都发充满正能量的朋友圈:“相信自己,身上藏着无限正能量,农村来的,走进这座城,只有无限的努力前进,没有退缩的理由,定能创造奇迹。不分任何工种,统统接单,欢迎微信朋友圈各位老板来电骚扰,保证完成任务。” 5月20日那天那天下了大雨,她发了在雨中开车的视频:“狂风暴雨也阻挡不了我想要工作的精神,管他大单小单,520买颗白菜是绰绰有余的。”

无论选人还是被选,每天早上七点天光大亮之前,这场僧多肉少的争夺会显现结果。有活儿的人早已被面包车带走,没活儿的人带着倦怠和失望回家睡觉,卖早餐、兜售安全帽和手套的小摊贩也开始收拾摊位,有一个卖糍粑的阿姨还要去赶“第二场”,到邻近的菜市场卖菜,三个清洁工缓慢地收拾着广场上满溢的的17个垃圾桶。曲姐有时候会用手机拍这个场景,发一条调侃的朋友圈,“天亮了,人力资源风采正式亮相。这个时间段还没找到工作的,当然也包括我基本都要回家休息了。”



人们抢着上面包车



“只要人不懒,天天都有活儿”

也有人天亮了并不回家,无所事事的人们需要办法打发这漫长又颗粒无收的白天。这里流行一种189的赌博游戏,用扑克牌比谁的点数大,36岁的黄飞去年干活攒下了七八千块钱,今年全输掉了。

黄飞在这个市场上已经待了八九年,从一个年轻人变成了中年人,他有一双大得有点突兀的眼,抽着烟,头发乱得像鸟窝。聊到输钱,他有点气愤,觉得市场上有人做局,专门坑农民工的钱,他决定暂时不玩了,“要玩就玩正规的。”

他住在零工市场对面的一座矮山上,走路十分钟就到,230块钱一个月的民房,零工市场上很多人住在这里。房间是字面意思上的家徒四壁,一张床,一条花被子,灯是个小灯泡,最值钱的家具是一只简陋的电饭煲。他平时最常吃的是清水挂面,偶尔拌点蚝油,手机已经欠费停机两个多月。



黄飞的家

他不太为这种贫穷感到苦恼,拥有一套自洽的生活哲学,“这个时代有钱人也多,没钱人也多,有钱就吃好一点,没钱就吃不好一点,有钱就吃猪肉,没钱就吃白菜,穷也穷不死人,富也富不死人。”在卖酒的女人跟前,他慷慨地表示要请我喝一杯。

黄飞出生在贵阳周边的农村,有着那种中国人非常熟悉的人生脉络,家境贫穷、辍学、打工……最后到了这个市场,再也没有离开过。

在旁观者看来,这自然是不如意的人生轨迹,足以激发许多对于现实的愤懑、挫败和无力。但黄飞很平静,“以前觉得可以拼一拼,拼到30岁,也差不多起来了。如果到了40岁发不起来,就发不起来了,就是废人,勉强过得去就这样,不饿肚子就好。我认命了,生活过得去,肚子不饿身体好就可以了。”

他用一种勤奋、甚至称得上审慎的态度应付自己的处境,每天四点起床,很积极地找活儿,也认真地挑选活儿,他算过,自己每天要吃两餐饭,喝两瓶水,抽半包烟,花销至少要四五十,太便宜的活儿不能接,至少要一百七八一天才可以,如果是一百五,那得要求老板包饭。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前一天去给人拉不锈钢的围挡,从早上八点干到下午六点,赚了一百八十块,老板中午提供了15块钱的盒饭,有红烧肉,还有一个水煮蛋,他对这个活儿感到满意,“感觉也不是很累。”

“只要人不懒,天天都有活。”他很有信心地告诉我。

黄飞有个形影不离的朋友,40岁的李大哥,两人的友谊很坚固,有好活儿的时候,他总会带上李大哥一起。我请他在附近吃饭,他问吃什么,我说烤鱼,他也马上叫上了李大哥。黄飞悄悄告诉我,李大哥爱偷懒,爱喝酒,喝醉了就去赌博,劲头来了有活儿也不想接,但黄飞自己从来不这样。他说,自己去赌博也不是为了好玩儿,而是为了赚点生活费,他坚信自己是克制而有分寸的,不像市场上的一些人输光了钱,就去吃“轻松饭”,在干活的工地上偷东西去卖,他认识的一个人因为偷电缆进了监狱,“我给他说了,他不听,我叫他回去上班,他不听你的,被人家利用了,脑瓜不够用。”

“轻松饭”也有别的形式,曲姐告诉我,她最近吃了一次亏,带人去工地上收拾垃圾,一个工人用铁片把自己手扎出了一个洞,她认为他是故意的,“我带他去看医生,他说不用去,他回去拿医保来报销要便宜一点,只让我适当补充他一点生活费、误工费等等,这时候我就知道他是一个很专业的人。”讨价还价之后,曲姐赔了600块。她认识的另一个中介遇到过更为严重的情况,工人用钢筋扎了自己的大腿,坚持不去医院,只要求赔钱,最后中介赔了一万块。

黄飞不想吃这些冒险的“轻松饭”,他希望能以一种更安全、更具可持续性、在道德上也更为高尚的方式维持住眼前的生活,“他们就是活一天算一天,但是这个路你要天天都要走下去的。”他觉得这个时代很好,不会轻易饿死人了。

没活的时候,他就用短视频打发时间,即使手机停了机,他仍然还有一张流量卡。他爱看那种唱歌跳舞的视频,最喜欢的歌手是安东阳,擅长唱土味情歌。他还爱看《千王之王》,最喜欢赌神在绝境里逆风翻盘大展神威的时刻。他还收藏了一些鸡汤文案,分享了一条给我,“过去的都已经结束了,未来别再走错路了,你要自律上进,努力赚钱,你还要擦亮眼睛,保持清醒,喜欢的都拥有,失去的都释怀,愿我们在无法预知的未来里,好运不请自来。”

他“自律上进”地维持着现状,没有迫在眉睫的生存危机,他也不想改变现状,我问他为何不试着找一份更稳定的工作,比如送外卖,他说自己不会骑电动车,年纪也大了,路也难认,还没有这样自在。他给我分享了几个自己喜爱的短视频,一群漂亮的女孩在跟着节奏唱《都是爱情惹的祸》,看着看着,他不再和我聊天,全情投入到里面去了。



老板,你像个猴一样

在绝大多数时间,零工市场的气氛是疲惫而麻木的。重体力的劳作、无休止的寻觅以及寻觅不得的失望和倦怠塑造了人们的表情,很难在他们脸上见到激烈兴奋的情绪,直到我发现了辉哥。

早上六点半,在远离马路的角落,42岁的辉哥带着黄色安全帽,穿着一件后背写着“农民工”的荧光背心,以熙攘涌动的日结工人群为背景,用一种极其夸张的肢体动作在做直播。他在镜头前动作很大地走动、蹦跳,说话时语速很快,声音很大,“哥哥姐姐们看一下我这个励志的农民工!兄弟没钱回家了,没有钱回家,还在这里苦苦的坚守!我不知道我要坚持到哪一天才能(回)去!”有人打赏了一个20块钱的黄桃罐头,他激动地蹦了半米高,扑到镜头前,声音猛地拔高了几度,“我滴妈呀!!靶谢明哥!!靶谢明哥的黄桃罐头!!这个罐头太甜了!!”



直播中的辉哥

他直播时间不长,才一个月,但在短视频网站上已经拥有1.2万个粉丝。我看到他时,他正在努力把实时观看人数从130拉到150,“大家把150扣在公屏上!!我就不信了,邪了这个门了,难道抖X就是在糊弄我吗?!”他的观看在此后不断增长,最后突破了300,他蹦得很高,声嘶力竭地吼:“我就承认我就是个土老冒儿!土农民工把直播间干起来了!你们看到没有,就这么简单!!你看一下我是怎么样来把流量口撕开了!!!我要火了,大家来看,我火了,一个新人新小白把直播间带上去了!”吼到最后他看上去已经癫狂,不停地重复喊着,“火了!!火了!!火了!!”

有好奇的农民工从他旁边经过,伸着脖子看,辉哥会拉着对方进行一段“无实物表演”,“大哥,你老在那骂我干什么?我没疯没傻,你骂我干啥?我刚才赚了20块钱,真金白银!不是开玩笑的。”

他声音太大,招来旁边保安的呵斥和白眼,“你小点儿声!”他当做没听见,保安最后悻悻地走开了。



我在旁边看了辉哥三天直播,决定找他聊一聊。他告诉我,他的同事已经注意到我,同事提醒他:“这个人(指我)应该是来做调研的,你别把秘密都泄露给他。”但辉哥很爽朗地告诉我,“我没有秘密,我就是一个激情满满实实在在的人。”

等他直播完,我们一起去旁边的饭店吃早饭。他点了一碗牛肉粉,老板娘上菜的时候认出了他,他有点藏不住的得意,告诉我,“我现在多少也是个公众人物了,知道吧?在直播这条路上,我是新兴起来的一颗新星,短短的一个多月能够快速地起来,他们都认为是不可思议的、不可能的事情。”

离开镜头的辉哥是那种看上去冷静而精明的人,和镜头前的疯癫形成了明显的反差。他一边嗦粉一边看直播账号的后台,我问他今天赚了多少钱,他看了看,说直播了一个半小时,有1.1万的声浪,赚了1100块。我对这个数额表示震惊,他却笑得淡然,他说,在直播之前,他精心挑选饼地点,考察了贵阳所有的零工市场,眼前的这个最大,“最大”的含义包括两层,一个是人最多,另一个是流量最大。



正在直播的律师

的确,当一种失败变得庞大,数目可观,就有了被观看和利用的价值。除了辉哥,还有很多人在这里直播,我和辉哥穿过市场时,遇到一位穿着一身艳红色西装、深红色皮鞋的男主播,姿态妖娆。还有一位年轻的女律师也在这里开发案源,她的直播装备更为专业,手机背后放着一个圆圈状的补光灯,她用贵阳话跟一个农民工大叔聊天,大叔断断续续地讲述说XX欠了自己工钱,她说可以帮对方写起诉状。



和辉哥交谈前,我以为这是一个贫穷的农民工靠直播维生的故事,但是辉哥接下来说的话大大超越了我贫瘠的想象。最重要的一点是,他并不贫穷,非但不穷,反而十分富有,而且这种富有和直播赚来的财富毫无关系。

在天眼查上,42岁的辉哥是一家注册资本1676万人民币(实缴)企业的董事长兼总经理,他个人持股62.89%。他告诉我,自己出生于贵州铜仁的一个村子,他是那种特别用功读书的人,考上了武汉的一所重点大学,专业是土木工程。毕业后先做了几年房地产项目经理,他不满足于现状,觉得自己可以干更大的事业、赚更多的钱,就出来成立公司单干。辉哥赶上了中国房地产的金色时代,最开始承包一些室内装饰装修,慢慢从一个包工头做大做强,后来能承接一些政府的扶贫和搬迁项目,他告诉我,巅峰时公司每年能承包三四十亿的工程。

尽管那个时代在这两年褪去了色彩,也很难想象辉哥这样一个人,每天早上五点起床,开着宝马,穿过大半个贵阳,把车停在零工市场一公里外的停车场里,然后走路来到这里,穿上荧光背心开始扮演一个农民工。在镜头前手舞足蹈,为一个20块钱的黄桃罐头(平台要分走一半,他只能得到10块钱)展现出一种无法遏制的喜悦,最大的一笔打赏是一辆120元的跑车(他自己可以获得60块)。对于这项事业,他展现出非同一般的重视,日日不辍,我在市场待的一周多时间里,每天都能看到他,“不能停播断播,要和上班一样,不然流量会掉。”一到两个小时的直播结束后,他再开车去公司上班。

这既让人感到荒诞,又让人感到敬畏。我问辉哥是不是企业经营上遇到了一些困难,他摇头说不是,当然项目萎缩是一定的,也有收不回来的大额工程款,但他的个人财富和生活品质没有受到太大影响。他告诉我,做直播是出于一种更大的野心,他想打造一个个人IP,在IP基础上建一个工程行业的平台,在他的宏大蓝图中,所有和工程相关的企业、工人、商家都可以在这个平台上注册、发布信息,并达成交易,“到时候干工程所有的人他就都找我,你看没有哪一个平台可以把我们工程人的所有问题解决掉,找工作的、买材料的、算账的、培训的,没有任何一家能够整合这些资源。”

他研究过当下的互联网大厂,认为大部分都是消费互联网,没有真正的产业互联网,“没有任何哪一个行业的市场辨模比工程行业大……做起来之后我就比淘宝和京东都厉害。”

为了这个宏伟的目标,辉哥愿意短暂地牺牲自己。他告诉我,公司的财务曾来看他直播,说:“老板,你好歹是个老板,像个猴一样,你都不怕人笑的吗?”他回答说:“我就想达成我的目标,我不偷不抢的是不是?我这个人反正是能屈能伸。”

我实在看不出他的目标和扮演农民工的关系,这中间欠缺了很多逻辑链条,他也没有在直播中提过有关平台的信息。曾有观众对辉哥的“农民工”身份产生过质疑,理由是他的手上没有干活儿的老茧,他并不回答这种问题,他告诉我,“反正我祖祖辈辈都是农民,农民工本来就不太好界定,你说啥叫农民工?总结来说,农民工他是一个群体代表一个底层人,脚踏实地干活的。”我问他,“你觉得你自己现在还是农民工吗?”辉哥点点头,“我认为肯定是农民工。”

零工市场上的其他人并不知道辉哥的另一重身份,老孔曾观摩过辉哥的直播,他对此有些不屑,认为是在靠卖惨“博取同情。”对于市场上真正的农民工,辉哥有自己看的看法,“他们年纪大,文化程度不高,思想不开窍。”但是他坚信,如果将来自己的平台做起来,这些“头脑不开窍”的日结工们将能在他的平台上找到工作。

我们聊完之后,辉哥开车把我送回了酒店,他很忙碌,还要赶着去另一处工地拍视频,他告诉我,拍视频、写脚本、剪视频他都是自己做,然后发到视频号上。我们分开前,他问我:“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你觉得有没有价值?”我说你很努力。他点点头,“对,我觉得我比其他人都要努力,我们农村人习惯吃苦,吃苦在我们心里根本不算啥。”



“喝完酒就不去想了”

不论辉哥的目标是真是假、能否实现,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这个市场上有很多人想要成为他,阿勇是其中之一。

阿勇对自己的定位很独特:“这个市场上长得最丑的”。这有些夸张了,他35岁,个子不高,脸颊略胖,眼睛细长,是那种放在人群中泯然众人的长相。他和辉哥直播的时间差不多,站在辉哥侧后方、紧挨着过街天桥的角落里。他看上去有点拘束,声音很轻,怯怯的,只有十来个人观看他的直播,辉哥走过来指点他:“你要多说点点关注、点点赞。”有位新关注的网友,阿勇想念出对方的名字表达感谢,但有一个复杂的字不认识,他只好道歉:“你们别见怪,因为我文化不高,我小学二年级,你们不要笑话我。”



阿勇正在直播

对于日结工来说,直播的内容有且仅有两类:一种是展现零工市场的艰辛,另外一种则是劝说粉丝开直播,阿勇说:“家人们,你们长得比我漂亮,只要会说话就有直播能力,我们要真的放下面子,脸皮要厚。”

这个话语听上去很熟悉,我在这个市场上游荡的时候,看到直播的人都会停下来听一会儿,他们似乎共享着一套走投无路的生活哲学,有一位叫唐姐的中年女性谆谆教导观众,“现在找不到活路就找不到,我都没找到活路。我还不是一样的搞不到钱,没关系,就丢下脸面做直播,放下面子才有票子,赚了票子才有面子。”还有一个男主播说:“开个直播不要怕笑,脸皮厚吃个厚,脸皮薄吃不着。”阿勇是那种有点内向的人,他羡慕辉哥那种癫狂的风格,他觉得想成功,就得发疯。

但他发不了疯,距离成功还有很远的路要走。他来零工市场上两个月了,早上直播一个小时,白天找活干,很少有人给他刷礼物,一天也就几块钱,“有点亏本”。他感到气馁,尽管在直播间说,“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但他的直播频率大幅下降,已经好几天没有播。

还有一件让阿勇分心、不能专注搞事业的事情是,女朋友已经好几天没回复他信息了。她的女朋友是在这个市场“摆车”的,他俩冬天早上一起烤火的时候认识的,好了几个月,最近因为一点琐事吵了架。

阿勇心里很以这个女朋友为荣,我们第一次聊天的时候,他很突兀地提到了她:“我老婆做设计的。”设计是指画一些简单的电路,能承包一些家电安装的工作,他还说,女朋友有两辆车。

我问阿勇为什么不让女朋友多给自己一些活儿,他说对方最多的活是装空调,他干不了,更重要的是,“我作为男人,我要靠我自己实力。”

女朋友有过一段婚姻,有一个女儿,不过阿勇不太确定女朋友是否和前夫离婚了,他们也没有聊起过这个事情。他去女朋友家里的时候,有时候会感到心惊胆战,“怕她老公在家。”

在男女关系方面,这里有自己的道德。黄飞也有一个女朋友,两人交往五六年了,女朋友也在市场上打零工,她在农村老家有丈夫,丈夫也有自己的情人,大家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存在,但相安无事。“我们就是一盘散沙,她那边有点乱,不过我也不想拆穿她。”女朋友十岁的女儿从老家来贵阳,黄飞还慷慨地尽了地主之宜,花一百多块钱请小泵娘吃了烧烤。

至于未来,那是渺茫到无需去思考的事情,“我觉得都没有什么希望。”黄飞说。

只有四十多岁的李大哥保持着着一种古典主义的慎重,他每个月要寄一点钱给老家的女儿,女儿跟着他哥哥生活,剩下的,除了吃饭喝酒(还有赌博),几乎存不下什么钱,他喜欢市场上的一个女人,但不敢说,因为“在这个地方是养不了家的。”

阿勇烦恼时,会和卖酒的女人倾诉,因为两人都姓张,他便喊她姑姑。姑姑劝他,女朋友人品是好的,“和市场上其他的人不一样”。姑姑在20年前离了婚,她告诉我,因为老公“又赌又嫖”,她把两个儿子留在了那个贵州织金的小村子里,才得以摆脱这段婚姻。后来她去浙江打了几年工,又回了贵阳,在这个市场上待了八九年。最开始可以找一些打扫卫生、拌灰浆的活儿,干了四五年落下了风湿,四肢总是酸疼,于是开始卖酒,顺带捡饮料瓶子,能卖一块二一斤,她觉得,勉强够生活了。她告诉我,有原来的同乡人觉得她太苦了,两个儿子都有了工作,在浙江做装修,劝她不如回老家去,和丈夫复合,但她很决绝,“我这20年我不后悔,我就算去要饭,每年在这个地方要,我都不回家。”以后老了,摆不动摊了,那就“到哪步哪步算。”

阿勇无法像姑姑这样坚定,他总是常常为眼前的生活感到痛苦。不回微信的女朋友,没有起色的直播,坚硬如铁的生活……他有时候会想起母亲,他从来没有见过她,她在生完他之后就因病去世了,唯一的一张照片是身份证上拍下来的,那是一个年轻的穿青人女性(穿青人是一个主要分布在贵盅眺北部,未被列入56个民族的少数族群),神情温和,阿勇把这张照片发在短视频网站上,仅自己可见。

母谴磨世后,父亲总是打他,他对回家感到恐惧,有时候不敢回家里睡,就在村里的野地凑合一晚。13岁的一天,父亲再次打了他,他决心离家出走,走了整整两天,150公里,走到了贵阳,在接下来的很多年里,他再也没有回过家。

有人带他去深圳打工,因为没有身份证,厂子不敢要他,他在深圳流浪了四五年,在垃圾箱里翻找吃的,去饭店后门要剩饭,捡瓶子,睡在马路上。他告诉我,一般人过这种生活,没几年精神就会出问题,但他遇到了一些善良的人,有一家做酸辣粉的馆子,老板娘会把剩饭剩菜和啤酒饮料瓶子留给他。还有一名义工救济他,为他提供过伙食和短暂的住宿。

我们坐在一家奶茶店里聊天,阿勇突然说,流浪的时候,他曾经想过自杀。不记得哪一天晚上,他躺在马路边上,想自己这样活着到底是为什么,“我就想了很多事,我没有钱,想回家又没脸,我爸不管我,回家了也没有什么用。”

义工正好在那个时候找他,两人聊了一会儿天,阿勇最终没有把自杀的念头付诸实践。义工后来给阿勇介绍了一份工作,在湖南湘潭的一家养老院做护工,他攒了一点钱,回到了贵阳。

现在他偶尔会回村里,和父亲的关系依然恶劣,父亲觉得他没出息,开直播很丢人,“不务正业”。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正业,生活看上去很难变好了,零工市场后面有一条小街,饭馆散卖白酒,是那种酒精勾兑的劣酒,15块钱一斤,他经常去喝,这家喝一杯,那家喝一杯,就喝醉了。

有一次倒在路上,手机也掉了,是姑姑帮他捡回来的,最严重的一次,喝到了胃出血,尽管如此,他还是戒不掉,“我们这种人,什么都没有,无依无靠的,喝完酒后就睡觉了,就不去想那些事了。”

零工市场有一个60多岁的保安,坐在岗亭里值班,他告诉我,夏天的时候,这片空地上有很多躺得四仰八叉的醉鬼,他不理解这些已经崩塌的心灵,有点瞧不上他们,“这些人都是懒汉。”



“我不服输的”

在零工市场,人生和楼宇一样,很难发生崭新的变化。阿勇的那段感情在几个月后还是无疾而终了。他在短视频网站上发了一条视频,“男人他妈的不要因为一个女人的离开而感到难过,走了的人和死了没什么区别,一个不爱你的女人,她走了就是走了。”

离开贵阳前,我最后一次见到老孔,他的钱还是没有要回来,不过他终于找到了活儿,在一栋即将开业的办公楼里。这座办公楼离贵阳市中心大概有一个小时的车程,外立面挂着一整幅广告:“时代启梦,执掌繁华,擎领未来”,这当然和孔令强没有什么关系,他只是这里倒垃圾的,他系着围裙,拿着扫帚和簸箕,脸上和身上都沾满灰尘,他手脚不太利索,和他一同干活的女人给了他几个白眼,但他还是笑眯眯的,不太发愁的样子。



打扫卫生的老孔

他觉得,眼前的生活大概很难改变了,“你没有办法,你手里无刀,你杀不了人,包包里面没有钱,你什么事情都办不了。”对此的应对只能是,“凡事想开点,大家出来都只是混口饭吃。”但他还有一个愿望,希望攒一点钱,再去趟山东曲阜,拜一拜孔庙。

对于这些人来说,前途已经尘埃落定,更年轻的一代还在加入进来。我在市场上遇到一个穿外卖服的小伙儿,20岁,刚刚买完黄色安全帽和棉布手套。他在这个市场上刚刚待了一个月,之前在浙江的模具厂上班,因为长白班太累了,父母就把他叫回了贵阳。父母一直在零工市场上干活儿,三个人在一起还能相互照应。我问他准备在这里待多久,他说,他也不知道,“没想那么远的事情。”

黄飞的恋情走向了终结,6月中旬,他给我打来电话,说女朋友在市场上找了别的对象。他有点苦闷,活儿找的也不顺利,“找活儿的人很多”,他前两天不得不接受一天100块的工钱,这两天贵州下雨,他没了活儿。



筑地广场上跳舞的人

电话那头,和他在一起的朋友说了一句,“慢慢会好的。”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都笑了,仿佛说了一个笑话。黄飞告诉我,“我不放弃,还要找,不找就认输了,我不服输的。”我问找什么,他说,“工作和女朋友都要找。”不干活的时候,他会出去散散心。他喜欢去贵阳市中心的筑城广场,筑城是贵阳的别称,这个广场摆着一只名叫“六吉祥”的巨大神兽,他会买个烤串,站着看神兽旁边跳那些广场舞和唱山歌的人。神兽旁边的碑文写着,“这只神兽寓意着四方和谐,表达了人们对天和雨顺、国泰民安、社会祥和的热切盼望和良好祝愿。”

(来源:腾讯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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