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前州长副幕僚长孙雯案：从“华人之光”到被告席

2025年12月5日，在布碌崙的东区联邦法院播放的录音中，孙雯的声音镇定、流畅，几乎没有停顿。她清楚知道每一个问题该如何回答——哪些属于工作，哪些是私人社交，哪些是社区服务，又有哪些“与职务无关”。她显然熟稔每一种说法的边界。

直到调查人员出示一张照片：2023年1月，纽约中领馆新春招待会上，孙雯手持一份装裱好的州长新年褒扬令，与总领事黄屏并肩合影。

“纽约州劳工厅，会给黄屏颁发州长的褒扬令吗？”调查人员问。

孙雯先是否认。她说，严格来说，褒扬令并非由她“颁发”，而是黄屏“递到她手中”后合影留念；她以私人身份出席活动。但在层层追问下，她最终承认：这份褒扬令确实是她私下、未经授权向州长办公室索取的；合影后，她又以“纽约州劳工厅副厅长”的身份现场致辞。

“她说话时非常自信”，纽约市调查局副监察长 Thomas Collery 作证时说，“但我知道，她在撒谎。”

顺风顺水的上升曲线

孙雯1984年出生于南京，1990年随父母落脚美国。移民时间恰好落在“六四事件”后美国对在美中国公民实施特殊移民政策的历史窗口期。

她在侨界与主流政治之间游刃有余，高中时已能协助侨领与政界往来，为侨领写英文信和筹款；18岁参加选美时，她说自己的理想是成为联合国形象大使。

在巴纳德学院与哥大完成学业后，她进入纽约州政治圈。2008年，她协助孟昭文竞选州众议员成功，随后担任幕僚长，开始与中领馆及多个同乡会建立密切联系。

2012年她被孟昭文引荐进入库默政府，历任亚裔事务主管（2012年）、帝国发展公司全球贸易经理（2015年）、多元化事务副主任（2018年）、经济发展厅副监督兼多元化事务主任（2020年）。2021年，霍楚接任州长后，她升任副幕僚长，成为州政府层级最高的亚裔官员之一。

在侨界，她被称为“华人之光”；在州府内部，她被视为熟稔族裔政治、能处理“敏感关系”的人。

直到2022年9月，她调任纽约州劳工厅战略商业发展副厅长，这是她14年公职生涯的最高点。仅仅半年后，她被悄然解职，导火索正是那费檀经授权的褒扬令。

“桥梁”越界

庭审显示，孙雯的角色早已不只是“连接州政府与亚裔社区”的桥梁，而是涉入了地缘政治。越界的关键时点，至少可追溯至2016年。

2011年，她认识胡骁，2013年两人结婚。当时的胡骁，在纽约一家电器连锁店PC Richards担任销售，收入有限。

2015年，孙雯转至纽约州帝国发展公司，开始涉及跨国经贸、代表团互访与官方接触。2016年初，胡骁失业并申请纽约州的“自雇援助计划”（SEAP），在领取失业保险救济的同时尝试创业。他在申请文件中写道：“我的专业培训有限，但我会说中文，懂Excel，可以计算盈亏，并与货运代理有合作关系。”

没有资本、没有客户、也没有产业背景的胡骁，在2016年3月成立一人公司Foodie Fisherman，决定将波士顿活龙虾出口至中国广州，合作对象是他在广州从事工贸的舅舅陈小实。

第一次失败与人脉介入

2016年4月，胡骁首次尝试出口活龙虾，但因广州机场环节出问题，20%的龙虾死亡。孙雯4月10日在家庭群聊中直言，问题出在广州机场——龙虾在机场滞留期间脱水超过50小时。

这次失败揭示：活体海鲜出口高度依赖中国海关的支持与当地政府协调，每一个环节能否紧密衔接，直接影响海鲜的存活率。

4月16日，孙雯在家庭群聊中对母亲提到“中领馆的人来了，我上班迟到了。”6天后，她的个人账户收到来自中国大陆银行的电汇近4.8万美元，电汇附注表明是“旅行费用支付”。检方质疑：哪位美国州政府官员会接受外国银行支付的“旅行费用”？

自此，孙雯开始动用人脉。检方指出，自2016年5月起，她系统性利用公职身份与中方政商关系，为丈夫的私人生意争取中共官方资源与通关支持。她以广州、江苏、河南为三大着力点，一方面促成地方政府与纽约州的官方交流，安排副州长霍楚接见广州代表团；另一方面则直接向中方官员“变现”政治成果，请求为胡骁提供经济支持、关系与市场入口。

在短信中，她询问广东省商务厅外贸处的孙斌：“我丈夫能否和陈主席联系？”不久后，广州代表团团长陈主席直接与陈小实通话，孙雯并安排胡骁在广州之行期间与孙斌会面。

同年5月，孙雯公干赴中国参加贸易展。5月14日，她的母亲在家庭聊天中询问：“中领馆总领事章启月和你一起走，还安排了一些广东的领导与你同航班，他们认得你吗？”5月17日，孙雯向母亲表示，她与江苏省柄际贸易促进委员会主席及商业部官员共进晚餐，对方称可协助安排她表弟的工作。隔天，她确认已为表弟在贸促会争取到一费酞期10年的工作合约。

检方专家古举伦（Julian Ku）教授作证指出，中国国际贸促会属于统战部控制的组织。显示孙雯在公务出差中为家族牟利，为表弟在中共的统战组织找到了工作。

同年5月25日，美东河南同乡会会长张富印（Frank Zhang）转发一篇短文章给孙雯，标题是：“美国活龙虾端上河南人餐桌”。文章细节耐人寻味：飞机落地、卸机、转库、商检检疫、海关验放、龙虾装车出库放行——不到两小时全部完成。关键是这一句：郑州机场海关、河南商检局郑州机场办为此“多次加班加点”。

孙雯看完后问：“我们还有机会吗？”张回答：“当然有机会。郑州计划在两到三年内建设一个覆盖4亿人口的大都市区，这比美国的人口还要多，市场潜力巨大。”

张富印拉着头衔众多的山东济南海外交流协会会长施干平（Gordan Shi）一起协助胡骁，他们组织商务会议、引荐中国地方政府资源，为胡的生意打通关节。

在中方人脉持续介入下，胡骁的业务向河南、山东开拓。检方认为，这一系列行为显示孙雯并非零散“帮忙”，而是将官方外交接触作为杠杆，换取中共地方政府的制度性支持。

变化来得非常快，年初还在领失业救济的胡骁，到2016年底，已收到陈小实汇来的176万美元利润，2017年593万美元、2018年602万美元。这些收入，未出现在夫妻二人的税表上。

政治界线如何消失

与此同时，检方指控孙雯在政治层面，持续向中领馆“交功课”。

2016年6月10日，她主动向中领馆商务领事张琳通报：“驻纽约台北经济文化办事处（简称经文处）正试图在SelectUSA期间接触霍楚副州长，我正在处理这个问题。”随后补上一句：“一切都已妥善处理。”

检方指出，这样的回报式通报反复出现——她让副州长的办公室拒绝访台邀请、阻止州长与副州长与台湾方面接触、修改官方新闻稿避免“承认台湾”，系统性地将台湾排除在纽约州政府的正式互动之外。

一次，经文处新任政治事务主任要求会面，孙雯刻意拖延，来回沟通后，双方最终既不在对方办公室，也不是在高档餐厅，而是在一家熟食连锁店草草吃了顿午餐——那里显然无法安静交谈。事后她向中领馆领事周志勇（音）抱怨：“他已经烦扰我两个月了”。周回复：“嘻嘻。我知道你会做出正确的决定。”

助理联邦检察官所罗门向陪审团指出，“嘻嘻”并非玩笑，而是心照不宣的默契。

孙雯也不忘向总领事黄屏表功：“如你所知，我已成功阻止州长和副州长与经文处之间的所有正式和非正式会议。我自己与他们的关系保持在最低限度。”在另一段简讯中，中领馆领事沈希直言：“你是连接我们与库默州长团队最重要的枢纽。”

检方认为，至此孙雯已不是桥梁。她在决定谁可以过桥，谁必须被挡下。

2017年，孙雯赴江苏省期间，被任命为中华全国归国华侨联合会（ACFROC，中国侨联）青年委员会主席。古教授作证指出，中国侨联属于统战体系，用以吸纳非中共党员但“友好可靠”的海外华人，并非随意授予。这意味着她获得进入中共体制、接触党内高层的特殊通道。而政治资本本身就是权力，权力可转化为经济利益。

2018年—2019年的扩张

2018年春，张富印委托她安排河南省政协代表团访美并与霍楚会面。2019年夏秋之际，她再次透过假邀请函协助河南省外事办代表团来美，推动与两所纽约的大学合作设立“卫星校园”，涉及资金规模达10亿美元。

中方则一再要求州长或副州长回访河南。未能如愿后，孙雯向张富印致歉：“我会尽力而为。我们都是一个团队。”

检方指出，河南方面在纽约推动教育项目与政治接触的努力十分明显，张富印正在承接河南省政府的任务。这些项目的细节对审判并不重要，但“关键在于其中蕴含巨大的金钱利益，这有助于理解相关人士的动机。”

最具戏剧性的情节，发生在2019年7月台湾总统蔡英文访美期间，也是孙雯自我定位最清晰的时刻。两个月后中共就特地安排她参加了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举办的中共建政70周年的国宴，那是给她的政治荣誉。

此前数月，胡骁的龙虾在广州海关被扣，孙雯紧急向亲共侨领梁冠军求助，她将胡的名片发给他：“梁总，这是我丈夫的名片，您在广州见过他??，检查海关进口文件的官员名叫??，我丈夫不了解中国海关程序，最好找一位白云机场能干的领导介入。”

梁冠军答应帮忙。孙雯连声致谢：“您见识过官场的一切，我绝对相信您，感激不尽！我们需要您继续指导，避免将来出现麻烦和调查。”

四个月后，梁冠军邀她出席抗议蔡英文的活动。孙雯回应：“谢谢梁主席。”

这期间有段插曲，主审法官科根（Brian Cogan）基于程序性考量，禁止检方将孙雯的龙虾请托与梁冠军的抗议邀请之间建立因果推论，即陪审团不能被引导去认定“这是一笔交换”。然而，在陪审团退庭后，科根法官对庭上众人打趣道：“这就像电影《教父》里的那句台词——‘有一天，我也会找你帮个忙。’”

在2019年7月蔡英文访纽约前夕，经文处将晚宴邀请函只寄给孙雯，导致这份邀请未进入州政府正式流程。孙雯第一时间将邀请转给中领馆，强调“我已经阻止了它”，并自作主张私下回函拒绝经文处，谎称州长行程冲突。她随后向中领馆总领事黄屏确认州长、市长均不会出席，“如有任何需要，请告诉我”。

晚宴当晚，孙雯没有出现在官方场合，而是站在酒店外的抗议人群中，与梁冠军并肩而立。录影显示，当梁冠军率众高喊“打倒台湾、打倒蔡英文”“滚出纽约”时，她微笑点头。

“你知道谁去了？孙雯。”张富印当天在聊天中对副手李熙庆说。

统战网络的缩影

李熙庆（Sydney Li）在河南同乡会担任副会长，同时受薪于国会议员孟昭文的办公室，任社区主任，他的姓名多次出现在呈堂的微信通信中。

李熙庆和张富印一方面在美国政界活动，另一方面向中共官方报告孙雯的角色，协助安排发言、审稿、行程与接见。2017年3月14日，张富印在与李的微信讨论中，转贴他与中共“王主任”的对话。内容显示孙雯将在“河南自贸试验区发展论坛”发言，题目为“海外华人如何协助自贸区发展”，并需河南省领导审定稿件。王主任催促尽快提交。张回复建议调整主题，让孙雯以纽约州长亚洲代表及州对外贸易发展局外事处处长身份，谈中美经贸与纽约州对华合作。

孙雯被塑造成中美经贸议题上的“纽约代言人”，但她并未获授权代表纽约州发言。

2019年4月，李熙庆与张富印携带孟昭文签署的贺函赴河南，转交省侨联，信中要求促成霍楚访问河南。2019年11月5日，得知霍楚未能成行后，李熙庆评论：“不懂政治。错过了一个机会！”

FBI探员伊格（Garrett Igo）在2020年中曾警告孙雯，担心她成为中共影响力行动的目标。但她并未收敛，检方指出，她在疫情最严重时将州政府的PPE采购合约导向亲属的中国公司，并直言“她的忠诚可以买卖，中共政府愿意付钱让她效力”。在结案陈词中，检方以浅显方式向陪审团解释，北京如何透过侨团、地方协会与所谓的“友好人士”建立影响美国政治的非正式管道。

从“制度套利”到刑事风险

中国经济社会学者何清涟去年在一篇文章中指出，孙雯案之所以引发高度关注，并不仅因个人贪腐或程序违规，而在于她所代表的一种时代角色——制度套利者。

她认为，在中美关系长期被定义为“合作伙伴”的年代，一批能同时穿梭于两个体制、两套政治语言的人，被视为不可或缺的“桥梁”。他们协助促成交流、招商、访问，也在制度缝隙中累积权力与资源。但随着地缘政治恶化，这种角色迅速失去安全性。

根据起诉书，孙雯并非传统意义上的间谍，而是藉由地方政府职权，系统性地影响政治互动，以符合外国政府利益。这正是美国司法部近年最为警惕的风险模式。

检方指控孙雯用其政府职位之便中饱私囊，同时暗中推进中共的利益。助理检察官所罗门告诉陪审团：“她的行为举止就好像中国政府和中国共产党是她的老板、她信任的人、她的队友。”

结局

2023年3月2日，纽约州劳工厅正式解雇孙雯。截至2025年12月19日，陪审团仍未决定她究竟是否一名受外国政府指使的代理人。

但无论结果如何，这起案件已清楚宣告一个时代的结束——中美关系的制度套利空间正在迅速收缩，而曾被默认、甚至被鼓励的“双向经营”，正在被重新定义为风险本身。

盛宴已散，留下来的，是那些来不及退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