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聚焦:一个中文系教授沉迷短剧的365天

2025-07-23 21:26:14 · chineseheadlinenews.com · 来源: 人物

深度聚焦:一个中文系教授沉迷短剧的365天

谈话前,汤拥华教授发来了他的一部分短剧笔记,40多部题材各异的短剧,他认真地写下了他的点评:

《被偷听心声后豪门全家追着我宠》,这就是非常典型的不需要情节悬念,只需要情绪悬念。不断地满足观众的情绪安慰的需求,避免因为任何的误解造成的纠结。

《天道金榜现世我道祖的身份瞒不住了》。三观很不错。各个人物都让人觉得正常。女性不愿意依附男人,获得力量,男人也表现出相当的正派。

《离婚后走向人生巅峰》,典型的对妻子的抱怨。前妻是因为受到丈夫的暗中支持才走上事业巅峰的,离了丈夫她们谁也不是。这是微短剧中最糟糕的一种路线。

……

汤拥华1976年生人,今年49岁,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中西美学、文艺理论与批评。去年,他点开了短剧,从此进入了一个叙事与霸总的千亿家产一样通货膨胀的世界。他看进去了。他充了几个平台的会员,经历过昏天黑地的熬夜追剧,虽然也短暂地感受到羞耻,但很快,他开始与身边的同事和学生们大聊短剧。

在今年华东师范大学的毕业典礼上,汤拥华代表中文系教师,发表了一篇颇具短剧风的毕业致辞。“大学文科的教师,还有中小学不甘心只讲知识点的教师,常常感觉就像是坐在咖啡馆里接受审问,对面一身贵气的阿姨满脸怒气,啪的丢过来一张卡:给你五十万,离开我儿子!这个时候是真屈辱啊,五十万,少个零就直接扔回去了,多个零就留下了,这不多不少,咋办呢?”

文科之用,与阿姨甩过来的银行卡,一时之间,主人公不知道哪一个更高级。生活中,处处都是这样想不开的事。汤拥华接着说:“这个世界足够大了,一定可以容纳一些想不开的人吧?这些想不开的人选择了中文系,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呢?”

“中文系”,曾经承担着外界对于大学自由之精神的最浪漫想象,如今,也在文科无用论中承受着猛烈的冲击。汤拥华在自己的学生时代赶上了上个世纪人文精神大讨论的余波,在成为教师后,见证了学科建制给大学文科带来的改变,也看到新一代中文学子与当年迥乎不同的面貌。

这场毕业致辞后不久,《人物》与他通话,聊起他沉迷短剧的那些事,和作为一个中文系教授的日常。他的语速很快,谈起他看过的霸总,与他研究的学者,同样的兴致勃勃。

令人印象深刻的还是他在演讲中提到的,最近的短剧开始造雪了。“雪下得很假,下得很浮夸,下得毫无必要。但是一心拔刀的人为什么也喜欢下雪呢?”

即使在短剧的世界里,人总还是需要看雪的。那么现实世界里,大概也还是需要中文系吧。

以下是汤拥华的讲述——

文|王媛

编辑|姚璐

1

我刚开始在课堂上跟学生说我在看短剧的时候,学生还不太能接受,他们觉得你大学的老师,应该每天做研究,感觉很错愕,也有人说反差萌等等的。后来他们就习惯了。有时候我想让他们尝试去探讨,我们作为读书人,当然有自己的趣味,但你看短剧的时候,你发现自己还是会被它带着走。我本来想跟他们交流这些。但是大一的同学,刚刚经过高中,其实没有太多的时间去讨论这些事。他们现在想的是赶紧把绩点搞好一点。

我们上课经常需要举例子。在大众文化领域中间,你要举一个大家都看过的东西是很难的。比如我们这代老师都很喜欢举金庸,因为他国民度高,后来发现学生就并不一定看过,看也是看影视剧的,他并不一定了解书里面的细节。短剧有一个好处,就是你不需要举哪一部具体的作品,你一说“短剧”,只要他看过几部,大家都明白了,就可以交流了。这个我们上课就很用得上了。

我是从一年多以前开始看短剧的。有时候你刷短视频会看到有一些很奇怪的“社会新闻”,什么鱼塘里挖出了一条龙,全城的人都在那里集合什么的,这么荒唐的东西,有的时候一不小心你就点进去了,就想看看它到底是什么。一进去之后,一部剧就跳出来。

一开始的短剧,现在想想做得还都蛮粗糙的。一个人说话,啪一下一个大特写镜头打给你,第二个人出来啪一下镜头又打给他,就这么很僵硬地挪来挪去。它会有一些很玄幻的设置、非常荒唐的技能之类的,你看起来也蛮新鲜。最常见的剧情就是一个没有地位的穷小子,受到百般的欺负和凌辱,最后发现他其实是一个富家公子。这个过程里坏人轮番上场来对他百般羞辱,那主人公这边的人也轮番上场,打脸逆袭。就像打扑克一样的,你出一张3,我就出一张4,你再来个5我就来个6。这个东西虽然很幼稚,但是它有一种奇特的吸引力,你明明知道它很狗血,但还是会被它套住。因为它都打出7来了,你就想看看它这个8要怎么打出来。

一般这个关键的时候,它就要开始收费了。第一次花1块钱可以买几集,看完了之后又要花9块9再买几集。我买了几次之后觉得这样划不来,这样看一部还不得要50多块钱。所以后来我干脆花200多买了个一年的会员。买了会员之后,相当于你每天都花了钱,那好歹也要多看一看。一部短剧几分钟就搞完一集,一部剧100多集,差不多也要两个小时。有的时候你看完了还有点意犹未尽,又不小心刷开一部。那真是可以看蛮长时间。更糟糕的是晚上上床以后,上床之后这个是绝对不能再看了,一旦再看你就很难停,看到第二天早上也是有的。看短剧就像做梦一样的,看完之后回头想想,昨天晚上我看了哪几部剧来着?都不太记得了。

我的爱人经常讽刺我,说你怎么也“塌房”了。这个时候我确实是有点羞耻感的,作为读书人我就想自我辩护一下。我就说,短剧还是有点东西的,不是说它本身多么好,而是我觉得琢磨这件事情还是有意义的。我不得不承认,我知道我看短剧包含着一些堕落,一些恶习。旁边的书越堆越多,我也想着啥时候去读呢,如果把这个时间花在读书上,肯定能得到更多的东西。当然,我工作中仍然是会读书的,不是说每天就光看短剧了,但是你说我现在有10分钟的空闲,我也不太可能马上拿起一本书来就看进去,很多时候你很自然地就会拿起手机刷一刷。这要是让我们老一辈的学者看到,他们肯定要疯了,这是不可以接受的,他们肯定不会这样去浪费时间。

但是每个人的情感倾向是不一样的。很多做学术的人会担心,比方说死前看不完应该看的书,或者说哪一本重要的书被他错过了。我不太会有这样的担心。我倒是经常会害怕自己自以为是,以为自己的生活状态就是最好的,以为自己就可以通过比如读书这种“高雅”的事,掌控了很多什么东西。我很害怕自己成为一个固步自封,甚至意识不到自己在自以为是的人。

有一些读书人回到老家,回到他的亲戚朋友中间,你会发现很多事他们显得很笨拙。而他讨厌的一个亲戚,可能是人家家庭里这么多年来的一个顶梁柱,我们读书人批判这个、批判那个,真遇到事情,不一定表现得比那个讨人厌的亲戚更有道德。我经常会想,我们平时在路上碰到的这些人,虽然好像在社会身份上、受教育程度上不一样,但是如果你沿着他的管道进入他的人生,他身上其实有我没见识过的波澜壮阔。我这么去琢磨的话,那么无论是再看短剧,还是再看其他剧,或者听一些八卦什么的,这个过程里我会有更直接的方式,去回应自己内心的需要,这种害怕自己封闭自己的需要。



汤拥华在今年华东师范大学的毕业典礼上致辞。受访者供图

2

读书人的习气就是,但凡你不得不做一件事情的时候,你就想琢磨出点意义出来。我短剧的会员开都开了,看了几十部了,那这个过程里我还是会有点压力。一方面你把它当成一个很搞笑的东西,一个消遣,但是有时候又觉得可以研究一下,它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开始给我看过的短剧做一点笔记。跟霸总谈恋爱的短剧开头往往是这样的:第一集这个女主人公和霸总就被下药了,发生了关系。第二集霸总给她钱,以后我们再也不要来往。第三集两个人闪电般地就结婚了,可能是霸总的家里面催婚,那他随便抓个人,就把她娶了。Ok,这之后,两个主人公之间再慢慢发展感情。我也觉得蛮有意思,我来看看现代的人是怎么样害怕原来那种从相识到相知、慢慢瓜熟蒂落的故事,现在我们不相信爱情,我们要先有利益交换,后面才能发展感情。

我在课堂上讲到金庸的时候,我会讲一些他情感写得很细腻的地方。他自己也会说,他写的都是人情。黄蓉受重伤,郭靖背着她往山崖顶上爬,这时候黄蓉往他脖子上吹气,他就呵斥她,你再闹我们两个都要摔死了。可是这时候黄蓉内心当中其实有一种非常微妙细腻的东西,她此刻是非常悲伤的,觉得自己没有未来了,但是她又在享受这一刻。

又比如亨利·詹姆斯的《鸽翼》,这是1902年的小说,讲一对很贫穷的情侣,遇到一个非常有钱但又得了绝症的小泵娘,这个女生就主动做媒把男生介绍给这个小泵娘,希望她死了之后他可以继承遗产,两个人就可以开开心心过日子了。结果这个小泵娘去世的时候,明知道男生是骗她的,还是把遗产留了一部分给了他。当这笔钱放在面前的时候,两个主角就变得非常纠结。我接受了这笔钱,我以后就没有做人的资格了;但我不接受的话,所有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在小说中间,它让我们一页一页地看到,最后这两个人陷入一种已经没有话可说,但是又每天在一起彼此折磨、又折磨自己的状态里。

短剧里面是不可能有这种纠结的。它一定会给你一个非常直接的解决方案。短剧最经常表现的就是一个人绝不原谅、绝不回头。我看那么多短剧,几乎从来没看到一个男生第一集被一个女生欺骗,最后原谅了那个女生的。偶尔有几个原谅了前夫哥的,因为她自己已经成长为了大女主。短剧要在各个地方给你一个更爽利的答案,无论是通过你的技能、你的人生态度,最经常是通过你其实是一个亿万富翁——拍一个亿到桌子上,那问题当然就是很好解决。原来我们看一个小说或者一个剧,我们是沉浸在主人公的那样一种情境中去体会人之为人的困难,而今天我们是想象,“我”其实比现实中更有行动能力得多,我的情感和三观一点都不给自己添麻烦,就是这样一个潇洒,这样一个痛快。

你说它肤浅,其实它也有一种深刻。在现实生活中间我们已经太纠结了,我们希望短剧提供的是一种完全没有纠结的情境,它不是现实场景,但是是我们每个人都想要遇到的一个想象世界。假使我们都更富足、更有道德,以至于那些问题根本不足以成为问题,我们就不要去考验人性,我们要呵护人性。呵护人性的方式就是让他不用去琢磨这些事。

我们在讨论文学的时候,其实一直有一个虚构世界和咱们现实世界的关系问题。很多人现在批评看短剧或者玩游戏的人,沉溺在自己虚拟的世界里无法自拔,以此来逃避现实世界,其实也并不是这样。他知道他自己在做什么。他只是在慢慢地用一套新的语言,或者一套新的情感,来替换他原来的情感。

假如说一个人在生活里面遇到某种情况,比如我的男朋友是个渣男,我的闺蜜劝我不要再跟他搞下去了,浪费青春,我也是这样想,但我又隐隐约约觉得有个故事在告诉我,你应该对爱执着,你应该将爱进行到底,那你就会陷入纠结。现在我们其实就是在用一套新的虚构的故事,一点点地替换它。当我们看到足够多的这些,非常潇洒的分手、绝不回头的故事之后,我心中的那杆秤就会慢慢地发生变化。

很多时候,我们不是用一个完整的体系化的世界观去替换另一套非常完整的某某观念。我自己研究的哲学家是理查德·罗蒂,他的新实用主义哲学当中就在讲,我们的观念其实就像一条忒修斯之船,今天换一块板、明天换一颗钉,最后问你的船还是不是原来的船。我们生活当中,我们言说自己某一困境的语言、那些自然涌动的情绪,也在用这样的方式被一点一点替换。

我们原来服从于爱情,把它看作是理所当然的,可以聚齐种种超级想象的,甚至作为人生成熟和升华的某种标志。我们对爱情的想象就是相知、相守,达到一个永恒。这是建立在我们生活的稳定性都是以婚姻为中心的基础上。现在我们再谈论婚恋,它跟我的关系是什么?是我自己时间特别富裕?是我的短剧不好看、游戏不好玩,是我特别喜欢给别人做老妈子?我为什么要去包容另一个人的坏脾气?现在大家的重点是,我如何服从于我看上去挺好的单身狗的生活。

流行文化的叙事,总是服从于想象的。就像古代最流行的叙事是才子佳人,男主角动不动就考了状元。今天的状元,当然就是霸总。还有一种叙事在短剧里很受欢迎,就是扮猪吃老虎的老男人。我已经是叱咤风云的商业奇才,世界上最有钱的人,现在我早早躺平,开始做保安、在街头卖蛋炒饭。别人请我出山,我说我就不出去。大家哪里不知道做保安是苦的,但如果我已经是一个身价几千亿的人,然后我做保安,我就舒服了,对吧。这是一种职业的想象。或者一个中年的清洁工,虽然是清洁工,但是气质如兰,一上台就可以吹拉弹唱,大家闺秀,霸道总裁看到我也会爱上我。还有在女频剧当中的大女主,我展示出我的各方面能力,一旦出手都是非常顶尖、出类拔萃的,男人只会影响我拔刀的速度。但是呢,如果有一个小奶狗一样的霸总在我身边怎么样子,那我也ok。但是他不能妨碍我成为我自己,“我”是最重要的。

只不过,我们今天投射这种想象,比以前要更方便了。以前我们投射想象,还要等一个片子出来,出来之后有的人喜欢有的人不喜欢。现在我甚至都不需要专门做出一个姿态,坐在电视机前等等这个样子。我们的生活里已经被嵌入了一个手机屏幕,嵌入了另外一个世界。在短剧里我总能找到一个我喜欢的类型、我喜欢的题材、我喜欢的演员。看短剧的人,就像是自带系统的人。我就可以持续地生活在我们自己为自己创作的这样一个系统中。我不需要去别人的地方碰得头破血流、各种不自在。我就按照我自己的方式、找到支持我自己的人就可以了。



短剧海报图源网络

3

我举一个长剧的例子。如果你打开B站,跟着弹幕看《老友记》,从头到尾他们就讲两件事情。第一,《老友记》到底是不是《爱情公寓》的抄袭对象。第二,瑞秋到底是不是个绿茶。我的天,这两件事两集吵一次,一次吵两集。

2000年前后《老友记》播出,正好是我们那一代人形成自己价值观的时候。当时我们觉得《老友记》里面很多东西代表着当时我们觉得的美国年轻人的价值观,它创造出一种关于6个朋友之间乌托邦的想象,感动了无数国家的年轻人。虽然他们在私生活上看上去有点无厘头,有一点混乱,或者有一点搞笑,有一点奇葩,但是我们觉得他们仍然是非常好的年轻人。大家觉得看着他们的成长,是一件如此自然而然的事情。

可是今天,他们的一些缺点、人性的暗部变得非常的刺眼,弹幕不能够接受,我们居然要看一个三观跟我如此不同的人在这里做主角?另一批人就开始辩护,瑞秋哪有什么问题,你们才是神经病。短剧的评论里是不会有这种争执的,短剧也绝对不会容忍“绿茶”来做主角,除非是把“绿茶”当复仇手段。短剧不制造这种纠结。

我自己其实不是特别标准的短剧观众。我觉得短剧的标准观众是在下面发弹幕、发评论的这些人。我一开始看的短剧平台还是没有评论的,后来我换到一个评论区很热闹的平台,充了新的会员,又花200多块钱。我觉得评论区在短剧里某种意义上是很精髓的东西,你想要理解短剧的某种现象学的本质,就要结合他们的互动。所谓“现象学的本质”,一种简单的说法,就是“本质即呈现”,要问一个东西的本质是什么,其实是问它是以什么方式呈现在人们面前。

我们以前讲,观剧的快乐,往往是以痛感为前提的快乐。因为我为剧中人感同身受,为他的命运而嗟叹,而感觉到恐惧和哀怜的时候,我才感觉到一种快乐。但这个东西其实是以一个剧场的环境为前提的,这么多人在一起,分享这些喜怒哀乐。但如果我自己一个人,在手机里面看,那我拿起手机可不是为了被虐的。如果你跟我讲它要虐我,我马上就去换一个不那么虐的。

短剧的评论区对剧中出现的梗非常敏锐,类似的情节他们也看过好几部了,如数家珍,对这个演员演过的其他短剧也如数家珍。我在看评论中间慢慢地领会到,当一部剧一出来,底下马上就会有人告诉你,“姐妹们这部全程无虐点可以看”,男女主都很好怎么样。我们一开始认为这个东西是副属性的,剧本身才是重要的,后来我慢慢意识到评论区才是短剧真的精神。大家呼朋引伴,以一种不伤大雅的剧透,来营造一种大家共同的欢乐的气氛。

短剧的很多创作规律,其实不是剧组拍出来的,而是观众评论出来的。比方说一开始有很多下跪打脸的套路,后来观众不愿意看了,都在吐槽,慢慢地就减少了。还有很多防火防盗防闺蜜的剧,后来发现剧里有好闺蜜的时候大家也很喜欢看到。慢慢地观众也在分流,你只去看你喜欢的那个套路,大家各看各的。那么这个套路形成之后就很难改变。这也是我们今天舆论界一个普遍的现象。就像我们今天看到的网红,他们每天都在琢磨着哪一些意见、哪一些观点是能获得自己的受众更多人回应的。

短剧有特别直接的市场反应。它的好处就是它的某种敏感。就像现在外面下雨了,马上就有人出来卖伞。它可以非常快地瓦解掉那些本该瓦解的东西。如果你还在搞结尾升华抒情、还在贩卖大锅饭式的社交,还在拿吃苦奋斗的观念来要求人,干涉别人的私生活,它立马就给你刷下来。另一方面,它也调动起一些我们认为早就腐朽掉了的东西。比如在短剧里,总是家族利益高于一切,我目前还没有看到一部短剧明确地说我管你家族不家族。以家族、血脉、种姓为基点的故事是一套非常强悍的故事,它调动着我们民间非常古老的一种想象。如果一部电影里面拍这种封建糟粕,它会被骂个狗血淋头。但是在一个新的由媒介技术创造的个人观看体验中,外界的批评是进不去的。我就自己一个人看,我不管别人喜不喜欢,我也不用说服你,大家不用互相理解。就像我自己吃一道菜,别人觉得咸了,我觉得不咸,我非要说服你干什么,你不吃就是了。

但是短剧毕竟不是菜,不仅仅是一个口味的问题。它与虚构相关,它与故事相关,与人的文化需要相关。很多经典的作品,它就是要去克服人的差异。一个社会要完全消化一个经典的对象是很难的,它总在一些意义上要成为这个时代的噪音,它甚至可以让这个时代成为噪音。它似乎无所不包,又有点桀骜不驯。我们不断地去琢磨,干嘛要出现林黛玉这样一个人,我家里怎么看也放不下一个林黛玉。但是林黛玉和贾宝玉却为无数的年轻人创造了爱情的可能性。那么这些东西都是要不断地去消化的。

曾经有作家给他心目中“伟大的中国小说”下一个定义,他觉得它应该要让每一个有感情、有文化的中国人都能在这部作品中找到认同感。如果按照这个概念,就连《红楼梦》也还没有做到“伟大”,但这是一种理想的状态,当一个东西好的时候,无论什么样的人,王公贵胄也好穷苦百姓也好,所有和主人公并不一样的人,都能够被它打动。

每一个普通人其实都还是会给自己建立起一个稍微有点超越的空间的。我们可以理解别人的故事,在这个过程里,多少有一种冲击力,有一些需要我去跨越的东西,但是至少我觉得我们是在成为他人。你在关心别人的过程中间,其实也有对你自己生活的某种理解。但是短剧不断地以一种讨好的方式去预判哪些东西可能满足大家愉快的消费心理。它确实是会陷入一种简单化的思维。世界有多复杂,不是我的问题,我只关心我怎么应对它。智者不入爱河。如果外面在下暴雨,我把门关上就是了。我自己在屋里看电视打游戏,也不失为解决问题的一种可能性。但是这样也会丢掉原来我们在乎的一些品质。

比如你遇到一个跟你不太一样的人,你怎么去和他建立交往的关系?现在来说我把他拉黑就是了。你跟一个老领导去唱卡拉OK,他在那里唱《北国之春》,你无聊得不得了,那你就再也不去搞这些活动了,我们自己玩自己的。但是领导在唱《北国之春》的时候,我们也能意识到原来他还有自己这样文青的一面。你可能不会再有兴趣去关心那些你不是很喜欢的人,他们的世界也有它自己的丰富和精彩。文化的多元性、包容性,有时候也会给我们带来一些麻烦,但整体上现代文化仍然是一个希望尽可能多地去发现不同可能性的文化。

虽然目前在生活方式上,大家越来越多元,这也是我们现代文化发展的一个结果。但是每个人在自己的观念中间,又好像刚好是被自己的观念给罩住,这似乎又有些遗憾。从让你自己舒服的角度来说,其实一点问题都没有。但是我们原来那些调节的手段,磨合的手段,之所以在之前那么被人重视,总还是有点用的。我们的文化为我们去处理那些复杂问题,依然提供了太多精彩的东西。如果我们的文化世界,全在短剧这个层面,那应该是一个相当单调的世界。



图源视觉中国

4

在写今年的毕业典礼致辞的时候,我就想着把短剧的情境用进去。我首先提醒自己尽可能地避免很像老师的样子去代替领导发言。我们作为老师的,如果不去做这些说教的工作,我还有什么可以做的?我们是文科的老师和学生,我们在这样一个背景中间,要思考一些什么问题,面对什么样的一个共同的处境,确实会是我的一个思考。我也想用一些什么方法能够自然而然建立起一种共鸣,让我们作为中文系的师生,可以共同分享的一些东西。

我们中文系的,一直以来的能量不是来自于我们有更正确的东西能教给别人,而是因为我们能够彼此理解,或者说能够彼此听到,哪怕是孤独和无助。这种孤独和无助被彼此听到了,也可以形成一种正能量。

现在这段时间大家也了解了,各个学校都在压缩文科的名额,在招生上面、就业上面,也都有一连串的影响。再加上AI发展起来之后,相关各种各样的论调越来越多,关于文科无用的讨论又重新起来。上上下下都这么想,你的资源你的空间就是会被压缩。不管是学生还是老师,谈起这些问题的时候,心头都还是有压力的。

现在确实有非常多的高校的老师也好,同学也好,已经卷入了知识生产的一套机制里面。我1998年来上海读研究生的时候,人文精神大讨论刚刚结束不久,还有一些余波。上世纪80年代华东师大的现当代文学非常活跃,有很多作家、批评家,他们的创作都联系着当时那种涌动的自由的开放的朝气蓬勃的整个一种氛围。我在华东师大读博的时候,不同专业的年轻老师当时都住在差不多的地方,经常举办读书沙龙,在一起发表自己的文章和见解,然后互相挑刺,彼此进行猛烈的抨击,抨击完了就去吃饭,大家就自然而然地差不多可以共同成长。2006年我参加工作,我们学校里的一批老师,还在强调比较自由宽松式的环境,提醒我们不要着急写文章,先好好地积累,把课上好、站稳讲台,然后用这个时间慢慢找到自己正确的方向。

等到我2016年回到华东师大来教书时,情况已经很不一样了,我们所有人都要面对学术制度带来的压力,比我们更年轻的学人即所谓“青椒”尤其如此。这已经是一套新的训练方式,就是说不论你个人是什么样子,你的志趣、你的兴趣爱好,大家都是卷上来的,都在数着论文的篇数,因为现在6年非升即走,大家压力都很大,原先的那种氛围在现在看来已经有点浪费时间。

这种学术生产机制,这一套话语体系,已经会影响到今天中文系的氛围。现在中文系的同学,尤其是好一点的中文系的同学,他们是非常理论化的。可能在高中的时候他还会去做一些文学创作,进入大学之后,反而不创作了,都在写论文。在写论文的时候,他都会很自觉地运用各种各样的理论来进行一种反思,也满足他一直以来对于学术训练的自信的期待。同时他也很快就进入学术生产这一套东西,灵气已经成为一个问题了。

甚至我们去到中学的时候,比如说想请同学们谈一下人的心理的问题。他们不会想到人在各种情境下的那种纠结,他们直接跳到拉康。弗洛伊德都已经不能让他们满意了,一群高中生,必须得是现实界、想象界、实在界才讲得起来。我听到都要疯了,我说这个东西是怎么回事。他们以一种理论的语言去抽象化他们的经验,并且形成一种貌似有力的思辨强度的时候,他们感受到一种像做几何数学题一样的愉悦。这是他们比较习惯的。但是你想跟他们讲在人和人情感的摩擦中间去体会他们的不容易,你不能够去贬低任何一种人,也不能贬低任何一种生活,这个就很难跟他们讲清楚。

我经常跟我的学生们强调,中文系也是可以写作的,我们还是要做一点文学青年。就像我在课堂上讲短剧一样,我们每个老师上课也是希望把我们今天一些重要的文学事件带到课堂上来,保持着和现在仍然在生长中的社会思想文化这些东西的联通。所以我们尽可能地去和同学们讲一些例子,你看我们这个短剧摆在这里,我们中文系的同学能想办法自己去改写这个故事吗?有没有经典文学的创作方式可以去重写它等等的。我也是尽可能地去鼓励他们做一点这种创作的尝试。我也想和他们交流,像我刚才说的,我们作为读书人,当你看短剧的时候还是会被它带着走,那这个时候你怎么理解?

但是有些同学在做报告的时候,首先还是把它变成一个学术问题。探讨资本和审美之间的关系,这样一种文化工业理论批判,一下给拔上去了。

其实文科的很多东西,如果没有真切的体会和真实情感的生长,你说它有多少特殊的意义那是很难讲的。有时候我想做个讲座,让AI给我列个提纲,它刷刷就列出来了。AI列的提纲的一个特点就是把今天最广泛运用的概念和理论列出来,那种批判、反思、反本质主义的什么东西的套路AI都知道。你以为这些很高端的理论思维,在AI那里恰恰是它最容易把握的。但是你问它,一个作家到底在关心什么事情?他在他所书写的环境里,为什么要做那样一个选择?它其实没有办法回答得很好。

文科现在有一套越来越完整成熟精密的生产机制。你的问题被抽象化,然后逐渐找到了一种将自己和真实的接触封闭起来、隔绝开来的手段。学术上是这个样子,作为个人也是这个样子。

我们上创意写作课,同学们写得特别多的一个主题就是我们今天的数字化生存。我在电脑的这头、你在电脑的那头,我们不断地用各种身份去交流。好像也有很多情感的互动,但是同时也带着很强的符号设定的人设,人与人之间的那样一种观念,都带着很强的质疑感。我感觉好像有的故事写得就像一个生活类游戏,你在表演这个角色,他在表演那个角色,大家就以这种方式去和自己的情感隔绝开。头脑里想的东西非常多,但是不太有那种真的是把自己丢进真实的生活现场、获得了真实经验的过程。从文学角度来说,缺乏生活经验的创作者往往会是这么去写。

这是我们现在的一个难题。大家都带着自己的系统,这个系统刚好把自己保护在一个舒服的空间中,你让他保持一个开放的态度、接触别人、接触别的生活,尤其是那些看上去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价值的生活,那这件事情就已经不再理所当然。有的学生就跟我说,他是一个i人,社恐,不好意思去做什么什么。我说,私人生活是无所谓的,工作中就不行。你是个师范生,以后你的学生都需要你去帮助,你怎么社恐?

但是这个问题,光靠学科内部其实是很难改变的。因为我们如果讨论这些问题,我首先就会问你,我们的讨论可以在C刊上面发表吗?发表不了,白讨论了。有这个时间我不如去写论文。所以想要学科内部对这个系统做出一个反应,就像是抓着自己的头发想把自己抓起来,那还是不太顶用的。我们现在需要有新的生活方式,可以呈现给大家新的感受的方式,来给大家带来一些新的东西。



受访者供图

5

我从事这份职业过程中有非常多偶然性的因素。我上中学的时候有一些同学会讲,觉得我比较愿意去理解人、去理解世界,实际上就是说愿意去观察人的那些情感。但当时我被我们老师劝去学了理科,后来只进了一个师范专科的物理系。我想我当时如果理科考得再好一点,我有两种可能,一个是去一所纺织工学院学纺织,现在不知道会在哪里摸鱼。我还有可能去一所研究水利发电的学校,也许可能在2008年雪灾的时候为国家做点贡献,各种各样的东西都有可能。但我现在想想也还觉得很后怕。如果我去做那些工作,应该马马虎虎也可以做一做,但是绝对比现在还要平凡一些。

在专科学校,我就赶紧从物理系转到了中文系,我一开始是对语言学感兴趣,它有点近似于科学,有一套方法符号来论证这些什么东西,我就觉得有点酷,结果考研究生没有考上,就调剂到了现当代文学。我一个大学同学也跟我说,我看你写的论文,感觉你在语言学上面没有什么天赋,但你在文学上还是有点天分的。这并不是说我博闻强记,或者有语言天赋,而是说我学文学的时候,会比较容易兴奋,会愿意把各种生活经验调动起来,去琢磨文学作品,以及与文学相关的人。

我那时候也总感觉自己好像有一些别的选择,甚至可能会试一下,但是一到关键的地方就往后退。我有个亲戚说干脆带我去做生意,人家生意做得很大,我能不能成为霸总就看这一下了,但我马上就退缩了。后来我还尝试进一个大学的行政部门,因为种种原因,也很快就被淘汰了。其实心里就是有两条狗在叫,但是一条狗叫得更凶一点。斯坦利·费什说,找工作就是这样,你能够找得到的工作一般就是适合你的工作,我想就是如此。

我们今天的学生,有些对于自己喜欢的东西,已经相当成熟了,对于自己拥护的观念也是言之凿凿。我觉得他们的生活方式对我也是有启发的。有的同学跟我聊到追星,你发现他的情感投入程度之深、他的行动能力之强,还有他呈现出的整个心路历程,他对这件事情重要程度的判断,都是能够打动你的。有些学习很认真的学生来跟我请假,他说老师你的课很精彩,但是我真的一定要去参加这场演唱会、我一定要参加这场漫展,因为什么什么。我听到这些,虽然未必会准假,但心里是高兴的。我觉得他们说的时候,不是在衡量这个老师严不严之类的东西,他们真的在掂量着自己情感的分量。

大家今天都在讨论文科无用,虽然我也非常怀疑,理工科专业消耗了更多钱、更多资源,最后的成果是不是都能用上。但它们至少是可以计量的。文科你在衡量它有没有用的时候,你同时还要问这件事情——“有用”的意义是什么,你首先要问自己何为有用、何为无用的观念,这一套观念其实也是由我们现代文化去推动的。

其实像我们刚才所说的,我们不断地去解释为什么我们那么多不同的人会对一个作品产生同样的感受,或者说我们为什么本来是同样的人,却对一个作品产生不同的感受。文科的用处就体现在我们不断地讨论这些问题,它就涉及到人群之间的分与合、同与异。如果大家的生活方式都非常单一,都同样地想去考公务员,都想象同一种婚恋的方式,不能开辟生活的可能性,那怎么可能去拉动消费,带来经济的活力。

我们今天的难点,是我们的多元化是不发生摩擦和碰撞的多元化,其实是比较表层的多元化。就像看短剧,你看上去各个类型、各美其美,但是大家都待在自己的信息茧房里,你原来讨论这些问题的紧迫性就已经失去了。当你不能进行讨论的时候,艺术依然可以存在,甚至还可以精美,但属于它们的历史重要性就已经失去了。我们现在生活中仍然有太多关乎于生活常识的东西,是没有进行讨论的,或者一讨论就爆雷,唾沫星子也会淹死你。在一些有难题、有谜团、有各种想要表达却不能够表达的、有冲突的地方,其实都是文科的生长点。某种意义上,我们能做的事情,恰恰来自于对生活中这些禁忌的发现。

中文系的毕业生走出学校之后,也许我们教给他们的知识点他们很快就会忘了。我们其实对他们最大的期待,就是他们或许真的能够表现出一些不一样的生活方式,不一样的情感的可能性。最后能让我们解决掉原来一套问题、把我们带出僵局的,其实就是生活方式的变化。我们不仅仅是要照搬以前就有的东西,我们还要为生活创造出新的空间。

在这种时候,我希望他们在中文系所学的关于人类文化的一切东西,将会提供给他们一个支持。



图源电影《死亡诗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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