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观调查:一个脆弱型中产提前还清500万房贷后
2025-07-17 22:26:03 · chineseheadlinenews.com · 来源: ELLEMEN睿士
2023年春天,李彦提前还清了自己在北京三环的100平住房贷款,他并没有感到一丝轻松。
一次性还清500万的代价是,所有存款加上父母东拼西凑的援助,银行卡上只剩下二三十万。
而当时的他刚刚失业,妻子全职在家照顾孩子,生活的脆弱性渐次展现在眼前。
“奋斗十年,只剩一套房”
在北京工作生活的十年,李彦始终是朋友圈中标准的中产男。他本科毕业于985大学,先去了深圳工作,后来成为北京某互联网公司的中层。
“入职那年,公司正投入一个新项目,目标就是做出爆款,我的+1(上级)雄心勃勃说要改变市场。”
他所在的小组每天工作到凌晨一两点,“年轻不觉得累,甚至还觉得挺有成就感,拼一拼就能有出头之日”。
那时他的收入在逐年上涨,和大学相识的女友结婚后,在北京东三环买了一套总价700万元的三居室,首付210万、贷款近500万。
月供超两万远远超过了普通人的水准,双方父母可以提供每月一万元的补助,所以生活压力并不算大。
周末李彦一家开车去山姆超市囤货,每年两次出国旅行,在女儿的教育上,他们也花了不少心思。
“每周她都会去天津一家知名学校上音乐课,每个学期花费在两万左右。女儿刚开始对学琴不是很感兴趣,我们就各种方法强迫她去。”
对此,李彦语气中仍带着一丝骄傲。往返京津两地的交通和住宿成本就不低,但夫妻俩觉得“这笔钱花得值”,在北京也有相同的音乐艺术教育,但像她这种低龄艺术教育去天津比较划算。
2021年,公司业务面临瓶颈,他所负责的项目被终止,整个中层管理团队也被裁撤。他拿到了一笔10万元的赔偿金,不过这笔钱相较他在公司付出的时间与精力其实并不算多。
被裁后,李彦休息了一个月,然后开始找工作,现实远比预期困难得多。“简历投出去多数都石沉大海,有面试机会,但薪水远远不及之前,有的降薪将近一半,刚开始无法接受,在面试了大概三十家企业之后,就有点绝望了。”
李彦最终在一家民营科技企业找到了工作,工资只有此前的一半。试用期被派去新疆出差,又遇上当地突发疫情,被隔离在宾馆近一个月。返京后,公司以业务调整为由终止了他的劳动合同。
他的妻子本是全职照顾孩子的家庭主妇,想找工作却四处碰壁。“很多岗位只要35岁以下,她当时已经30多了,而且长期没有工作,和年轻人抢工作没有优势。”
“38.2% 的脆弱中产”
收入断崖式下滑的同时,房贷还在。
他和妻子只有两个选择,一是要卖掉三环的房子,二是提前还完贷款。当时房产市场并不乐观。“挂出去很久没人来看,周围的成交价格也在跌,心里实在舍不得。”
在2023年,提前还房贷是一个大趋势,他们也由此做出了决定:“至少有一套房子,但也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还完房贷,几张银行卡里的钱都集中算了一下,大概只剩下不到二三十万”。
李彦所经历的这段日子,也是不少一线城市中产家庭生活方式被重塑的三年。根据《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蓝皮书:2020
年中国社会形势分析与预测》的分析,当时一线城市中产家庭已经开始明显感到了消费压力,房贷正在挤压中产家庭的日常消费空间。
此外世界银行在去年发布的《中国经济更新》(China Economic Update)报告也指出,中国有 38.2%
的人口属于“脆弱中产”——虽然早已脱离低收入线,但并未获得经济层面安全保障,仍随时可能跌回低收入阶层。
学术期刊《Sustainability》中登载的一份研究进一步指出:中国仅有 34.5% 的人口处于中产阶层,而其中 62.3%
的中产家庭存在再次滑入贫困的风险;即便是中产上层,仍有 44.3% 面临滑落的可能性。
李彦所属的中产并不是一个稳固的阶层,而是一种需要持续现金流支撑的生活方式:高房贷、高教育支出、高生活品质预期,一旦收入中断,很快就会“掉队”。
他们再没计划过出国旅行,自家的车也不常开了,出门改坐地铁通勤。银行卡里的钱,基本上无法进行再投资,基金股票不敢买,日常消费需要从紧。
“旅行就在京津冀,买东西基本奥特莱斯。”
但女儿的教育是他们最后的坚持。“哪怕每天挤地铁,女儿的音乐课也不能断。”
“努力挣钱,是唯一的追求”
压力越来越大,李彦决定去开网约车,“用自己的车不舍得,跑的是那种租赁公司的车。”
在网约车租赁公司里,为避免超时运营,每人每四小时就得强制休息半小时,一天下来赚三四百。满打满算,李彦一个月收入在8000到11000之间,扣除掉租车费用4000元,每月净收入最多维持在六七千。
“最怕早晚高峰堵车,还有醉酒乘客,挣得不多,但脑子一点不能放松。”跑了三个月,他开始出现肩膀僵硬、腿部麻木的问题,不得不停下来。“当时真的拼过了,那应该是一段最苦的日子。”
李彦夫妻讨论过离开北京,“回老家生活压力会小很多”。但他不甘心,手里还有那套三环的房子,虽然不好出手,仍是这个家最后的倚靠。
2024年夏天,一个前同事介绍他去一家中型咨询公司做项目协调,收入没有回到过去的水平,但总算有了起色。他开始和一群95后、00后共事,一开始有些格格不入,“他们技术比我强,我经验比他们多,”李彦说,“现在更像是个补位的角色,不争主角,稳稳干活,把之前做项目的那些责任都交给年轻人,自己在旁做辅助”。
回头看这几年的跌宕,他没有太多情绪。“以前是觉得凭努力可以永远稳住,现在知道,没有什么是永远的。”
几年前二十万买的跑步机他折价一半准备放在闲鱼上卖掉,现在唯一的大项消费是孩子的音乐课,此外,他也不会再把自己看成“中产”的一员了。
“这个标签曾经很有吸引力,但现在必须得抛弃了,努力挣钱,才是唯一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