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实习:以“向工人阶级学习“的名义
2025-11-18 07:25:19 · chineseheadlinenews.com · 来源: 莫林一号博客
大约两三个月之后,我们开始了第一次下厂实习。我们去的是市里的“第二半导体元件厂”。那时虽然刚刚是七十年代初期,天津市就已经有了三个半导体器件厂(也有说是四个),第一半导体厂(简称一半导)的主要产品是集成电路,就是今天说的“芯片”。那个厂规模挺大,厂房设备也都高级,不过当时的产品集成度非常低,就是些单一的与门,或门之类的东西,这在当时已经被当成难得的高档货了。我们去的二半导就差多了。工厂坐落在河北区进步道附近的一座旧式楼房里。那座楼外形好像是从前某个达官贵人的公馆或是官邸之类的地方,楼梯平台都是旧式风格,如果作为办公或是私人住宅,是个挺雅致的去处,可现在成了工厂,一切就都不是那么回事儿了。楼上楼下的空间到处都塞满了设备,显得混乱拥挤,杂乱不堪。用当下的标准看,起码防火就不达标。更何况半导体器件的生产涉及很多有害液体气体的使用和排放,安全生产更是谈不上。但在当时,这一切都被当成理所当然。
这个厂的产品主要是高频鍺晶体三级管。我被分到了电镀车间,给三极管的管座镀锡。那个操作环境基本就是个手工作坊。将一堆金属的三极管管座放在一个笼子里,然后整个泡进一个桶状的电镀池,通过调节电极的电流大小来控制电镀的时间长短和电镀层的厚度。电镀完成后把这堆管座倒在一个盘子里,手工挑拣出镀层不够或不完整的,剩下的就当作半成品送到后一道工序,把鍺片点焊在管座上,然后封装出厂。这种工艺随意性很大,对电镀完成后的半成品的唯一检测手段就是眼睛看,根据颜色来判断。我来到这个岗位,带班的师傅简单的讲了一下流程,让我看了一会,之后就把活儿交给我,他到旁边抽烟聊天去了。这样,在极短的时间内,我就成了这个生产工序中的一环。
因为这个工序的外在影响因素太多,导致出来的半成品的质量参差不齐,这就直接影响了下一道工序。管座上的镀层太薄,晶片在上面就待不住,会脱落。后面负责点焊工序的负责人来我们这里抱怨质量不行是常态。那个带班的师傅在时,当然就是他来应付,后来他不在的时候,我就成了替罪羊。说是“替罪羊”好像也不确切,因为很多时候那送出去的半成品的确就是我的工作成果,我当然就要对此负责。问题是我刚来这么短的时间,怎么可能把这么多的因素都考虑控制好来保证质量?不过这个工序的一个好处就是可以“回炉”,那些不合格或者被退回来的管座,可以重新再去镀一次来弥补。
在这个岗位干了一段时间,我慢慢地摸出点儿规律,诸如如何调节电解液温度,电极电流大小,还有放进电解池里的那一笼子管座的数量多少,都可能影响电镀层的厚度和均匀的程度。于是我就试着改变一下,后来的结果果然有改进。后面工序的人再来时,有时也会夸上一句“上次那批不错!”
在实习期间,我们不但要参加生产,也还要参加各种政治活动,像每天下班后的政治学习,被要求“雷打不动”,任何人都不能例外。而其内容除了念念报纸,每个人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那些言不由衷的官话,没有什么真正的内容。当时要我们下工厂实习的一个目的就是“向工人阶级学习”。通过每天的生产和政治学习,我也真正了解了“工人阶级”。对那些每天班后的政治学习,其实很多人是不情愿的,都盼着下班后尽快回家,没有人真的愿意参加这种无聊的学习。但形势如此,没人敢造次,那些学习在很多情况下其实也就是应付差事。有时说着说着,不知到那句话叉开了,讨论就变成了神聊。等聊的差不多了,有人就会对着班长指指表,意思是:差不多了,该散了!班长其实也是应付,即不想让上面发现指责“不认真”,也不愿得罪下面的人,所以常常就是两面将就。有时提前解散下班时,还会特别嘱咐“都小声点儿,别让别的班组听见”。这些都最终给我留下一个印象:所谓“工人阶级”,或者其他什么阶级,最关心的其实都一样,就是他们自己的切身利益。那些所谓“国家大事”,其实和他们没什么关系。那个“领导阶级”的光环,也仅仅就是个光环而已。
在二半导实习的那段时间,算是我第一次进入工厂的生产活动。虽然半导体在当时也算是“高端”行业,但和我后来又经历过的其他类别的企业相比,除了工作时要穿白大褂,没有本质的区别,还是属于手工作坊的范畴。像我在的那个班组,一个大工作台子,一群媳妇大妈围坐一圈,一边手里挑挑拣拣地干活,一边家长里短的聊天。生产号称高端的产品,用的却是沿用了数十年的管理方式,和现代化毫不搭界。我后来离开后就很少听到有关那个厂的消息。改革开放之后,从外面引进了许多先进的企业,技术和经营理念,在面对这样的冲击下,我其实很怀疑像这样的企业能存活多久。
我后来又去过第三半导体厂实习。这个厂位于天津市黄河道一带。虽然其工厂的厂房规模和设备较之二半导强了不少,但里面的生产状态区别不大。这个厂的产品是大功率可控硅二级管。除了几台封装机,其余工序仍然是手工作业。管理方式和工人状态大同小异。
那时还在文革期间,生产状态虽然基本进入正轨,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仍然很紧张。造反团体虽然已经不存在了,但文革造反期间造成的隔阂无处不在。都一团和气时还好说,一旦因为什么事有了争执,不出几句话就会将那个期间的恩怨流露出来。我们虽然在旁边听的一头雾水,但也能听出,引起双方怒气的绝不是眼前的这点儿事。况且,那时候“阶级斗争”这个紧箍咒无时无刻没有离开每个人的脑袋,任何一件事都可能被套到这个名义上,让人不寒而栗。举个例子,在三半导实习时,我们所在工作间的隔壁就是封装机的机房。因为机器是进口的,被视为宝贝,所以有单独的机房,由指定的人管理使用,其他人不允许随便靠近。一天,我们在旁边的房间干活时,突然听见隔壁封装机房发出一声巨响,我们跑出去看,只见封装机的控制机箱已经冒了烟,屋里烟雾弥漫,气味很呛人。好几个人跑出跑进忙着断电,检查。最后确认除了机箱冒烟没发现别的问题,才都松了口气。操作封装机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工,平时说话办事都很泼辣,开会发言也挺有气势,但此时却吓得不轻,不知所措。即便班长在一边不断安慰她,她还是嘴里不断地喃喃自语:“后面还有好多事呢,还有好多事儿呢!”听的人心里都明白,她说的事不是有关设备的,而是关于她的。出了这个事故,难免要查她个底儿掉,如果真是在家庭出身等方面被人找出点儿茬子,被扣上个“故意破坏”的罪名并非不可能。真要如此,那她以后就算是交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