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是条“丧家狗”——我的三孔游记
2025-09-26 12:25:11 · chineseheadlinenews.com · 来源: 海边的西塞罗公众号
昨天忙里偷闲,开车去了趟曲阜,游了游三孔(孔庙、孔府、孔林)。
倒不是说对孔子有什么特殊的崇拜,而是觉得毕竟在济南生活了这么多年了,曲阜离得很近,不去玩一下、打个卡,总归觉得说不过去。
孔庙、孔府、孔林,分开来单买门票,分别是80、60、10块,也可以买联票,便宜十块钱,140。
你要问我性价比如何,我得老实告诉你是不高的,尤其是中间的孔府,因为是孔子嫡系子孙居住的地方,要正经住人,建筑很多都是民国翻修的,特殊年代可能还遭了损毁,早没了以前的形制,即便以建筑文化考古的专业心态来看,也殊无可观。
三孔各自的门口,还有茫茫多野导游,一见游客进门就凑上来用俺们山东腔搭话“老师儿,要不要谷歌导游,花三十块钱给你讲讲。”
我嘴上客气拒绝,心里则说:谢了,我倒贴三十块钱,给您讲讲还差不多。
我也实在看不得导游们一到某个塑像、古树前就给读者讲什么本来是子不语的怪力乱神、枯木新芽、天降祥瑞之类的。以及“摸摸xx头,完事不用愁。摸摸xx尾,富贵又长久。”然后就看见成群的游客像个傻子一样把雕塑某些部位摸的油光水滑的。
再或者,领你到大成殿门口去,以各种“地摊儒学”帮你硬拔高度,从在家孝父母、出门敬领导、家和万事兴、忍一时风平浪静一口气聊到共创和谐社会、世界和平乃至宇宙大和谐,被强行注入各种其实逻辑互相矛盾的、满满的正能量……
花钱听他们讲这个,实在是有点太low了。
所以导游是不用请的,如果你没有“来都来了,三孔一定要看全”的收集癖心态,孔府和孔林也是不用去的。
建议你花80块钱到孔庙把卡打了,然后省下钱和时间,早上去曲阜师范大学门口找家靠谱的学生向小店,点个羊肉泡粥喝喝,那个才是属于我们山东人的真实惠。
还有就是当地的孔子博物馆,很新很气派、还免费,里面散散步的感觉,比三孔景区好。
另外,如果你有闲心、又还真背过论语,可以提前一天下载个“游三孔”的APP。在上面在线预约一下答题,现场做个考卷,100分的论语题能达到60分以上,景区就送你今年个人免费游一次三孔,题不难。只可惜需要预约,而我去的那天显示预约人数已满。于是140块的门票钱我还是花了。
一定要自我安慰的话,孔庙本身还是很值得一看的。
你现在能看到的真实中国古代建筑,都遵循周公所制定的那套周礼,周礼说的不好听点、也通俗易懂一些,其实就是一套“武大郎开店”的制度----
它不是通过鼓励上位者向上延展、向外扩张,来体现上位者的权威与尊贵的。而是强行规定了上位者的所能享受的等级待遇,而后下位者一层层按秩序减等,来体现尊卑。
所以天子看跳舞,可以有八佾(八八六十四人),诸侯六佾(六六三十六人),大夫四佾(四四十六人),士二佾(二二得四人)。
所以天子娶一百二十一个老婆,诸侯只能娶九个,大夫只能有一个正妻、小妾若干,士人只能养一妻一妾。
所以天子可建面阔十一开间、进深九进的大院落,诸侯、大夫、士人乃至平民再有钱也不能超过这个形制。
以后还有什么硬山顶、歇山顶,什么单檐重檐,大抵凡出现一项新技术、产生一种新享受,必来一套新规矩、新管束,从制度上把下位者们能享受到的物质待遇给你限制死了,甚至刻意制造一种“制度性贫困”,以便让上位者显得相对富裕、奢华。周礼其实在本质上就是这样一种非常有牢笼感的“自限性”制度。
于是你就能理解为什么到了中世近世,包括建筑、音乐在内中国古代技术水平不会有太多的发展,因为社会的活力本来来自于社会基层的“涌现”,而在周礼思维的框架下,一个靠经商发财的有钱人即便腰缠万贯,他也没办法把房子建的太大太好----你一个平民,房檐不能高过几丈、进深不能超过多少,这是早就给你定好的,不想官府上门来找你麻烦、破财灭家,你就最好“规矩”点。
而想要活的稍微舒坦点,就只能让子孙读圣贤书、考功名,挤进体制内。在要不然干脆就捐个官,员外郎什么的。总之就是获得一个“礼”制上的许可,相当于上级批文,才能好歹能够把家里修的稍微阔气点。
但也就是稍微阔气点罢了。
像欧洲大航海时代之后崛起的那些商人新贵族,有了点钱就能把别墅盖的当地领主、国王还奢华的情况是不存在。于是中国古代商人有了钱就拼命买地、搞土地兼并,也没那么多享乐需求、进而也不会有进取动力,因为享受的高度,早在周礼时就给你限制死了。
在“礼乐制度”下,中国古代的所有享受,都是本质上都是“凭票供应”的。
这种享乐的计划性,也决定了我们不可能自发性的爆发近代产业革命----因为没有那个需求。
而该说不说,给这套理论“集大成”、并重新发扬光大的孔子,他的庙宇倒的确成为了这个理论的意外受益者。曲阜孔庙的大成殿,是故宫太和殿和泰山岱庙天贶殿以外唯一可以把重檐歇山顶、盘龙柱等中式建筑“顶配”拉满的地方----走到大成殿门口,各路导游不断给各路游客重复的这些知识能给你耳朵唠叨的起茧子了。
导游不厌其烦的给游客灌输这样一件事----孔夫子好了不起啊!原本皇上只允许自己用的东西,愿意分给、且只分给祭祀他用。相当于某位老师某次被当地大领导心血来潮拉着坐了一次他的奥迪A6L,够吹一辈子了。
所以整个三孔里的形制都是仿着皇帝来的,孔庙里也是前殿后寝,后宫里还供奉着孔子他老婆的排位,大成殿里的孔子像也是十二章服加冕旒冠带,金銮宝座龙藻井,一幅要在冥界登极坐殿、复刻一把秦始皇大一统的样子。
我去的时候还正赶上当地在为“乙巳年孔子大祭”搞排演,遍地都是穿古装的当地学生在筹备,管理人员在喇叭里喊“八佾舞的同学准备上场!”
子曰:“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可在这样的大成殿前跳这样的舞蹈祭祀孔子,似乎倒也没什么违和感。
因为这不是孔子的意志,而是后世帝王的意志,古代君王们需要这么一个神主排位,让思想也宛如现实中一般,有一个皇帝、执行一套外儒内法的皇权统治,孔子就成了这个被推出来的人。
这就是大成殿所祭祀的孔子的实质。
真实的孔子,其实不在这里。
当然你也能感觉到,三孔里对古代皇权的这种趋从与复刻,其实时时处处透着一股小心,无所不在的小心。
大成殿虽然也是重檐歇山顶,但开间只有九间,而不是太和殿的十一间。门前的盘龙柱,清代皇帝真来祭祀的时候,据说是要用彩绸给包起来的,以示假龙不见真龙天子。
孔子墓碑上的“大成至圣文宣王”,最后那个“王”字,是被那个高高的祭坛给挡起来的。防止明清皇帝来祭祀的时候看见了觉得尴尬、猜忌----异姓不封王么,汉代就立下的规矩,你孔老二怎么可以破?嘴上敬你一句至圣先师,你还真当真了?
多说一句,这个“大成至圣文宣王”,是元代给封的。草原上来的蒙古族哥们也是真实在,一听中原人尊敬孔子,就给真封了王爵,还让孔子后代嫡系、宋代才开始封的衍圣公实授了“曲阜县令”的职位。这相当于在早就实行郡县制的古代中原部分恢复了封建制度,让孔家后人真的在当地建立国中之国了。
可是蒙元这么一搞,就弄得明朝很尴尬,“大成至圣文宣王”的尊号都已经给出去了,你号称“驱逐鞑虏,恢复中华”,总不能弄得比胡元还小气,把给出去的王爵褫夺回来吧?
于是朱元璋得了天下之后就让那一代衍圣公孔克坚来见自己,孔克坚说自己病重了、不能远行,让自己儿子去南京见驾。
老朱于是就让孔家儿子给他老爹送了一封信,信里客客气气的说了点狠话:衍圣公啊,听说你病了,朕很挂念,让令郎送些汤药给你……但你最好是真的有病,否则不敬新朝是个什么罪名,你可得想清楚。
孔克坚得信之后,病立马就好了,跳下床来连夜水陆兼程数百里跑到南京见驾……
嗯,朱元璋先生就这样创造了中国医学史上的奇迹。
其实,上追远古,孔子后人在秦制之初的骨头还是非常硬的。
“伐无道,诛暴秦”的秦末大起义当中,孔子的后人孔鲋和他的侄子孔藂都曾经拉起义军挺身抗暴,孔藂还因功授官左司马、将军、都尉、封蓼侯,那是正正经经的“战斗的儒家”。
后来到了汉末,又出了个知名的大思想家孔融,孔融是那年头最知名的“公知”。这辈子没别的兴趣爱好,就喜欢和曹操唱个反调。
曹操说要禁酒,孔融立马写《酒德颂》、赞扬豪饮,曹操说要打官渡,孔融就说袁绍势不可敌,曹老板假惺惺的要弘扬孝道,孔融举办沙龙和他学生祢衡搞座谈,批了一通他祖宗最神化的孝道:父亲对子女有何恩义?还不是图一时的快活罢了?母亲对子女有何恩义?瓶子装了水,那水倒出来之后还要感谢瓶子么?
孔融这么抬杠,确实有点放荡,但反过来讲,也算一种不畏强权、敢于思想的自由。
只可惜这种自由的思想终究抵不过武器的批判,愤怒的曹老板很快就找了个理由,屠了孔融的满门。
灭门的时候还有一幕特别悲凉——曹兵都进门杀人了,孔融的倆半大孩子(一个七岁一个九岁)还在堂上专心下棋。
曹兵都好奇,过来问:你们父亲大难临头了,你俩怎么不哭、不跑啊?
俩孩子反问:跑啥啊?哭啥啊?
跑,你就抓不到我们了么?
哭,你就不杀我全家了吗?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你是军阀、你有刀么,你要杀便杀,说那么多废话干嘛?
所以孔府的家学、西方人所谓“贵族风范”,至少到那个时候肯定还是在的。
只是古代中国的皇权实在是太强大、太残暴了,而且一持续,就是两千年,任何飞扬的思想,在这片土地上,都不得不落到现实的尘埃里,和光同尘。
于是到了北宋末年,宋徽宗封了孔氏后人做衍圣公,衍圣公们的故事就没什么可看的了----金来降金、元来降元、明来降明、清来降清,起初还搞一些分投下注,南孔北孔之类的,后来干脆也懒得演了。世修降表孔家,谁得了天下就给谁辩经论证圣朝合法性。
1644年满清刚一入关,衍圣公孔衍植第一时间就送去了《初进表文》,为“我大清”入主中原带头喊好。
1900年,八国联军侵华,德国兵占领了曲阜。衍圣公孔繁灏,直接吹吹打打的把德国皇帝威廉二世的画挂到孔府大堂里了。
得亏德国人来了没住几天就走,又不太在乎这个,不然说不定真能搞出一个“天命在我大日耳曼”的理论创新来,乐子可就大了。
在孔府里,你还能看到一些挺凉薄的东西----比如明代的时候衍圣公与权臣严嵩结了儿女亲家,后来严嵩倒台了,专程跑到曲阜来求亲家给个庇佑,衍圣公吓得避不肯见,愣是让严阁老坐在内府门口的冷板凳上守了一宿、自己离开。
更夸张的是,这凳子还被衍圣公后人留了下来,名曰“阁老凳”。
你今天去孔府,旁边还有块牌子,上面写,这是孔府为了警戒后人不徇私枉法、大义灭亲和贪污腐败作斗争之类的什么什么……
我看了就摇头直笑----明明是害怕皇上追责牵累,怂的事儿你就说怂呗。非得扯什么厌恶严嵩腐败,大义灭亲。真看不上严嵩的奸臣贪官嘴脸,当初你为什么还和他结什么儿女亲家啊?
何况法不徇私,大义灭亲,坚决与一切皇上不喜欢的人划清界线,这不是儒家思想提倡的、这明明是法家那一套么!
论语云----叶公语孔子曰:“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孔子曰:“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孔子是强调要尊重国君,但他认为国家的权力体系是从家庭的权力体系那里类比来的,先有家的逻辑,而后才有国的逻辑,甚至先有家而后有国。你用得着人家严阁老的时候就上赶着结儿女亲家,攀附权力,用不着了、怕受牵连就来个六亲不认。
这算是仁么?这算是直么?我咋横看竖看,只看出一个怂而已呢?
孔子泉下有知,怕是要被他后人这番做法气的打滚也说不定。
所以三孔不能细看,亦或者说必须细看,细看之下好多这种值得玩味的地方,让人忍俊不禁。
不过又仔细想想,也没什么可笑的,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否则就是“覆巢之下无完卵”了。
而就像“至圣庙”里所展现,两千年的儒家与皇权的博弈,最终其实是皇权驯化了儒家、让儒家追随皇权、模仿皇权、为不断靠暴力起家的皇权辩经。而从来没有反过来。批判的武器,在这里其实一次也没有战胜过武器的批判。那你又能说什么呢?
我在三孔里寻找孔子,一个还有点理想、并想用理想改变现实的老头,但我没有找到他。
两千年前,孔子周游列国,走到郑国的时候,他的弟子们也把他给弄丢了一回。
子贡他们到处去找,后来问到一个郑国人,人家说:“我在城东门外看到一个人,额头有点像尧,脖子像皋陶,肩膀像子产,腿比大禹短三寸,但看他的申请,累累若丧家之狗,那人是你老师么?”
子贡于是在东门下找到了孔子,孔子听了这话、不怒反而大笑,说:他说的身材错了,但说我像丧家狗?对啊!对啊!我可不就是个丧家狗么!
我总觉得,那一刻,孔子已经窥探到了他自己和他的学说在这片土地上所将面临的命运----无家可归、无人继承,在绝对的皇权面前要么被驯化、被圈养、被扭曲,要么则“累累若丧家之狗”、想要坚持理想,就不得不居无定所的流浪,甚至求流浪而不可得,不得不“覆巢之下无完卵”,如是而已,罢了。
那个总算看开了的老头,才是真实的孔子,可在流落已久的精神的荒原上,又有多少人,还能再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