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当地时间今天凌晨，韩国第21届总统选举投票结果出炉，共同民主党候选人李在明以49.42%的得票率获胜，国民力量党候选人金文洙、改革新党候选人李俊锡分别获得41.15%、8.34%选票。上午11时，李在明在国会正式宣誓就职。

此次韩国大选的结果应该如何看待？李在明上台后将面临哪些内外挑战？中韩关系会迎来新走向吗？《凤凰大参考》特邀中国社会科学院韩国研究中心研究员朴光海，详细解读此次大选结果和李在明政府内政外交的新路线。

核心提要

1.李在明此次大胜有三大原因。首先，此次选举的主要议题就是结束和审判内乱；其次，李在明引进保守阵营关键人物，表明弥合阵营分歧的态度；最后，其个人成长环境、从政经历，尤其是内乱中的表现给选民留下了深刻印象。

2.虽然呼声很高，但李在明的民调也出现了波折。司法审判、政治生态和阵营对立对其产生了负面影响。最终得票率也显示，保守阵营的势力还是相当大的。李在明预计会通过启用保守阵营人士来缓解对立局面。

3.李在明政府的当务之急有三：恢复经济和民生、团结国民弥合民意以及就关税、军费等与美国磋商。为了在明年的地方选举前做出成绩，李在明可能会在人事安排、关税谈判、庆州APEC会议、朝韩关系等方面积极推进措施，来提升新政府的形象。

4.外交方面，作者认为李在明政府将从尹锡悦时期的“一边倒”转向基于韩国利益的实用主义外交。对华方面，李在明表示将“稳定地处理对华关系”，可能包括增进人文交流、推进对华贸易、加强多边框架下的合作；中美博弈背景下，李在明会在韩美同盟的基础上采取平衡外交；半岛问题上，基于目前形势，即便李在明释放接触的信号，朝鲜能否回应仍充满不确定性。

对话丨屈功泽

编辑丨白金娜 高雨曦





李在明大胜的三大理由



▎2025韩国总统选举结果。图源：BBC

屈功泽：李在明在此次大选中以高支持率大胜，您怎么分析获胜背后的原因？

朴光海：我觉得有三个方面的原因。 第一个原因，这次选举的主要议题就是结束内乱、审判内乱，李在明利用好了这个议题。 从去年 12月底 尹锡悦发动紧急 戒严 令 以来 ， 韩国大概 50%到60%的选民 都 对 此 非常不满 ， 所以我觉得李在明很好地利用了尹锡悦的失误，也顺应了韩国选民的民意，这是很鲜明的一个原因。

第二个方面的原因，李在明在4月4号尹锡悦被罢免之后，及时地转向，甚至把一些曾经是保守阵营的代表人物引进到自己的选举委员会当中，让这些人物发挥作用，充当重要的角色，这是一个聪明之处。所以从保守阵营来看，李在明是真正弥合了保守和进步阵营的一些分歧，想开启韩国的一个新的时代。这就给很多保守阵营的人士眼前一亮的感觉。我也关注到韩国国内很多人说李在明在向右转，这实际上是李在明打了非常及时有效的一张牌。

第三个方面的原因是个人因素。三位候选人当中，李在明无论是个人的成长环境，包括从政经历，尤其是在去年12月闯进国会的表现，赢得了大多数选民对他的支持和认可。



▎2024年12月3日晚，李在明在YouTube直播自己前往国会的画面。

反观国民力量党的金文洙，他的失误有两个。一个是他没有及时跟尹锡悦进行切割，甚至反对弹劾尹锡悦。另外就是出尔反尔。本来国民力量党5月初的时候实际上想让韩德洙代替金文洙成为候选人，但金文洙耍了个聪明，凌晨两点三点更换候补，搞出一些闹剧。这样一来国民力量党内部对金文洙也有一些不同的看法，对他个人产生了一定的负面影响。改革新党的李俊锡，虽然标榜青年政治家的形象，但也有很多负面问题，包括对女性的不友好、不当的言论。



▎此次韩国总统大选候选人登记截止前夕，国民力量党突发“换将”风波。党内初选胜出的金文洙和前总理韩德洙就“候选人整合”问题谈判破裂后，国民力量党领导层连夜启动应急程序，于5月11日凌晨2点30分发布公告撤销金文洙资格并限时一小时开放新候选人登记，原本无党籍的韩德洙于凌晨3时20分完成入党申请。图为金文洙（左）和韩德洙。图源：韩联社

而且跟金文洙、李俊锡相比，李在明还有一个明显优势，就是他在竞选饼程当中，无论是政策公约，还是施政纲领，都比较明晰和有体系。反观金文洙、李俊锡，他们的施政纲领不成体系，而且主要精力都放在了攻击李在明、阻止李在明当选总统上，只去抓李在明的弱点、不足、问题进行攻击，导致选民对他们的政策没有清楚的认知，这也是李在明获胜的重要原因。



波折不断，李在明如何面对撕裂的韩国

屈功泽： 刚才的分析非常全面，但我们知道李在明的 大胜背后也 相当波折 。除了 司法上的种种纠纷 ，还有民调上的起伏。要知道 李在明的呼声 自去年12月以来 就已经很高， 这种背景下， 您怎么解读李在明 胜选背后的 波折？

朴光海：我觉得这也可以从三个层面来分析。

第一个层面就是司法风险。李在明的司法纠纷从尹锡悦上台以后就开始了，所以会影响到大选很正常。尹锡悦对李在明可谓是穷追猛打，调查了大概八起所谓的违法案件，最终起诉了五起，现在依然在审理过程中，确实给李在明带来了很大的司法层面的困扰，实际上目前还有4项审理案件。当然李在明现在已经当选了，有刑事豁免权。但这始终还是造成了一定的负面影响。



▎3月26日，李在明在违反公职人员选举法案件二审中被判无罪，卸下了总统之路上最大法律风险的重担。图源：@newsis.com

在国会层面，共同民主党现在也发起了一个刑事诉讼法的修正案，估计会通过，就是说当选总统，也就是李在明，在执政五年期间停止刑事审判 。 所以有关李在明司法方面未来五年内估计不会起什么波澜，当然反对党还会拿这个说事。

第二个方面，是韩国国内政治生态的影响。去年12月尹锡悦发动紧急戒严以后，保守阵营和进步阵营对待这个事件的态度，还是有非常鲜明的差异。进步阵营认为这是违宪和违法的，让韩国民主倒退的做法；但是保守阵营认为尹锡悦的行动有合理性，理由是，反对党控制的国会将近30次地启动弹劾动议案，弹劾部长等各种重要职位，大幅削减政府的预算案，阻挠一些人事任命等等，他们之间政治上的严重对立没有任何妥协让步的空间。

所以这次事件也好，大选当中也好，李在明深受两个阵营对抗对立，民意撕裂的严重影响。而且从今天早上颁布的最终得票率来看，我觉得保守阵营的势力还是相当大的。这也为李在明执政埋下了阻力。我觉得未来李在明的执政道路不会一马平川，还会有很大波折。

第三个原因就是，李在明团队低估了保守阵营的影响力。他们对保守阵营的实际影响力，甚至是一般选民民众对尹锡悦戒严令这件事的认知变化认识不足，低估了保守阵营对此事严重性的认知程度。他们认为大多数选民应该对这个事件全部持反对态度，但其实不是。



▎尹锡悦政府所采取的政策鼓励了一波极端支持者，包括极右翼的youtube用户和激进的宗教人物。图源：AFP。

这跟韩国的政治版图有相当直接的关系，因为韩国从1987年以来，基本就是保守和进步轮流执政，韩国的现代政治版图上保守派大概占35%。进步派大概占25%，剩下的40%就是中间选民，这种基本盘依然存在。

另外，这次选举一个很大的特点就是负面攻击，抓住候选人的小辫子，不断地扩大，影响舆论。这也导致民意更加撕裂。

屈功泽：您刚才也提到很多撕裂的表现，那在这次大选饼后，撕裂的民意会出现什么变化吗？

朴光海：我觉得未来韩国的政治版图，保守和进步严重对立的局面还会持续下去。但是此前，尹锡悦基本上把所有的反对党排斥在自己的执政范围之外，所有的重要岗位都是自己的亲信，这也导致尹锡悦政府和当时的在野党之间严重地对立对抗、缺乏沟通。李在明肯定也看到了这个问题，所以我估计李在明执政以后应该会跨越一些阵营之间的政治分歧，积极地去接触对话、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严重对立的局面。他可能会启用一些保守阵营人士，尤其是有能力、有实力的人士来担任要职，为其执政，做出一些服务。



李在明的当务之急是什么

屈功泽：您认为李在明可能会在执政道路上面临波折。那么李在明政府上台之后，当务之急会是什么呢？

朴光海：当务之急有三个方面，第一个是恢复经济，恢复民生，这是最大的课题。现在韩国的经济包括民生受到内外部多重的冲击和影响。内部看，自去年12月以来，韩国的经济民生基本上降到了谷底。上周韩国央行已经把今年韩国的经济增长速度从1.6%调到了0.8%，而且把明年韩国的经济增长速度也调到了1.5%，也就是2%以下，这是自1953年韩国进行经济指标数据统计以来，首次连续两年徘徊在2%以下的的情况，非常严重。尤其是韩国的一些个体工商户遭受的冲击非常巨大，居民的消费意愿、消费指数在不断降低。



▎据6月3日DIGITIMES数 据统计， 韩国 对美国和中国的出口大幅下降，但半导体销售创下历史新高。图源：BUSINESSKOREA

另外从外部看，川普上台以后也要对韩国采取斑关税政策，可能要提到25%。韩国整个经济结构是出口导向型，尤其是向美国大量出口半导体、汽车零部件，还有一些钢铝产品。如果川普对韩国征收高关税的话，韩国的经济又会遭受重大的打击和冲击。所以目前如何恢复，这是当务之急。

第二个是国民团结。李在明最终得票率是49.42%，金文洙是41.15%，说明这两大阵营之间的对立对抗导致社会民意的撕裂，还会进一步延续。这种情况下，如果不弥合撕裂的民意，他的执政不会很顺畅，会遭受很多在野党的掣肘和牵制。我之前也看到，他跟在野党的五个党首可能要进行会面，应该就是出于这个考虑。

第三个方面可能就是要应对美国对韩国要加征的高关税，包括要提高驻韩美军分担的费用等等。他可能马上要派团队去跟美国进行磋商，因为川普政府给韩国的期限是7月8号。那么7月8号之前李在明可能要派一些团队去美国。如果在执政刚刚开始以后，这个问题能得到解决的话，可以说是给李在明的一个重要加分项。



▎4月25日，在韩国京畿道平泽市汉弗莱斯军营，美军和韩国士兵一同进行长达19公里的行军。图源：The Korean Herald

屈功泽：我们知道韩国明年上半年还有地方选举。上次地方选举保守阵营大获全胜，而这一次李在明强势回归，也渴望赢回来，他会有什么样的举措？

朴光海：第一个是要排兵布阵。因为这次总统大选是一个非正常的选举，没有交接委员会，过渡委员会，人事安排就是一个重大的问题。以前基本上有两个月的过渡、一些重要岗位的人选可以提前布局。那这次不一样了，直接就上任。

而地方选举将是对李在明届时执政成绩的一个评估，他肯定会在意，所以在人事安排上，包括地方的一些重要人事安排，执政党会为赢得选民的支持做一些实实在在的事情。也为地方的经济社会方方面面的发展带来实在的好处。

第二个方面，未来的接近一年时间，他需要拿出一些具体的成绩。第一个就是关税，你跟美国川普政府谈，看看能谈到什么程度。对关税是不是全盘接受？还是能够降到更低的水平，还是得到一些优惠豁免？我觉得这是一个重要的方面。



▎2024年，韩国对美出口额创下历史新高。半导体、汽车及汽车零部件占韩国对美出口总额的42%。图源：路透社

第三个方面，今年11月初在韩国的庆州要召开APEC会议，这实际上是李在明执政后，第一次在国际重要的舞台上展露韩国新政府形象的重要契机。如果韩国在这个重要的会议上能拿出一些方案，吸引亚太地区的国家到韩国来投资兴业，会给李在明政府一个很大的加分，尤其是这期间，它可以跟亚太地区的其他国家元首进行首脑外交，对于提升李在明政府的形象，包括提升韩国的国际形象都会是一个加分项。这对于明年的地方选举都是一个积极的因素。



“稳定处理对华关系”

屈功泽：好的，那我们来谈谈大多数人 最关心的 问题 ，就是李在明的对华态度，我们也知道李在明 此前就 表示要处理好对华关系。 那么在他 上台之后，中韩关系会有怎样的 变化 ？

朴光海：这首先要解读李在明提出来的“稳定地处理对华关系”，这可以从三个维度来解决。第一个就是，因为韩国保守阵营和进步阵营轮替执政，所以造成中韩关系还是出现了一些起伏的。所以他提出来稳定，实际上指向的含义就是无论进步阵营也好、保守阵营也好，不应该因为韩国不同的阵营执政，让中韩关系发生大的起伏。这对两国及双边关系都不利。

第二个，他还是看到了中国的重要性。中国是韩国最大的贸易伙伴国，而且从朝鲜半岛安全方面，地缘政治来讲，中国也是具有重要影响力的国家。这是不可能忽视掉的。

第三个，实际上中韩建交33年来，韩国是受益的一方。可以说搭了中国改革开放的便车，在过去30多年间，除了一两年之外，对华贸易基本上都是顺差。而且中国是韩国最大的出口市场。所以从地缘也好、贸易也好，人文交流也好，韩国与中国都是密不可分的关系。



▎前往韩国旅游的中国游客。图源：Korea Times

但是现在，韩国国内的民意，尤其是保守阵营，给他贴了一个亲华标签，造成了一些阻力。所以我个人觉得李在明政府在加强对华关系上会有三个方面的动作。第一个还是要加强人文交流，现在韩国国内有一部分反华情绪。先把人文交流这个基础打好，给这个情绪降降温，再从国家、政府层面去推动两国关系，会更容易。中国去年对韩实施免签政策，有很多韩国人来旅游度假，这个措施很及时、很有效。韩国政府也相应的表示了会在召开APEC会议的时候，面向中国游客采取团体免签政策，这就是人文交流的层面，也包括学界、青年、地方政府或者文艺团体等等。

第二个方面还是贸易，前面也讲到韩国经济、民生要恢复，中韩之间的贸易很重要的，尤其是中韩签订自贸区已经10年了，现在进入第二阶段的谈判，这个谈判对韩国来讲也是很重要的，能不能进一步扩大对华的出口，包括企业的投资以及走向第三方市场等等，也到了一个重要的阶段。第三个方面还是要加强多边框架下的合作。比如在APEC，今年是在韩国召开，明年是在中国召开。包括其他的一些中日韩三国合作机制，这些都可以作为对华改善关系的重要的方面。



实用主义外交下，新动向出现？

屈功泽：分析完中国，当前背景下，我们肯定也要分析美国。 您也 提到 李在明 要 在关税上和美国达成一定的协议。那么在 未来 李在明 政府 会如何平衡 在 中美 之间的角色呢 ？

朴光海：在中美之间，我觉得李在明的基本立场是以韩国的国家利益为先，国家利益至上，然后去推动对美和对华关系，这是他的基本出发点，就是采取实用主义外交。只要有利于韩国的国家利益，他就会推动这个关系。

当然我也注意到，李在明也强调，对外关系方面韩美同盟是其对外政策的基石，韩美同盟的基本框架不会变。但是由于前任尹锡悦政府采取的是向美国一边倒的价值观外交，所以李在明的实用主义外交，就一定会淡化所谓的意识形态、价值观等等，而从现实主义的层面出发来推动对美和对华关系。

总体上我觉得在中美之间，李在明会采取一个平衡外交，或者是模糊战略，不选边站队，从韩国的国家利益出发，安全上可能还要依靠美国，经济上可能侧重于中国，就是“安美经中”的两轨策略。

另外就是对于中美之间的一些敏感议题，李在明政府不会介入，比如说尹锡悦政府对南海问题有不当言论，而李在明不会这样。

屈功泽：半岛问题也引人关注，我们知道朝韩关系已经在尹锡悦政府期间跌到了谷底，而川普和朝鲜领导人有一定的私交，对朝鲜的表态也很暧昧。这种背景下，您预计朝韩关系将来会有一个什么样的走势？

朴光海：确实，尹锡悦政府期间，朝韩关系可以说降到了谷底，特别是朝鲜在此期间把朝韩关系定义为敌对的两个国家、两个民族，这样一来朝韩之间没有任何的接触和沟通渠道，全部切断了。所以我认为李在明即便提出一些接触或者对话的提议，朝鲜能不能接招、能不能回应，是目前最大的不确定性。



另外一个，川普一直宣称跟金正恩私交不错，甚至公开表态说朝鲜是有核能力的国家。在这样的背景下，朝美之间会不会有一个接触和互动，这直接会影响到朝韩关系的发展和走势。一旦朝美之间不通过韩国直接接触，韩国可能会觉得会被架空，或者被边缘化。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想韩国可能会寻求跟中国合作，共同去为朝韩关系的缓和发展努力，可能中韩也会发挥一些重要的作用。

但是这也要有个前提，现在川普可能忙于俄乌，包括中东的一些事情，也许没有更多的余力和精力来处理对朝关系。川普政府的对朝政策到底是什么，现在基本上也非常模糊。朝鲜和俄罗斯去年也签订了全面战略伙伴关系条约。那么在这样的背景下，朝韩到底能有多大程度的接触？我觉得不太容易。关键在于朝鲜会不会对李在明政府可能提出的接触提议接招。或是形式上回应之后，实质性的内容方面是否能有进展下，这些都是关键。